Tag: 沈諾基

  •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話先說清楚,林哲安是我摯友,所以接下來的文字必定會染上個人感情,不一定客觀。當然,更因為是摯友,音樂要是做不好更加要指出不足之處。幸而這次大概沒這樣的戲份。

    大學有一課叫「與自然對話」,卻一直在室內上課。因為是初級課程,只能稍為討論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起源,論文寫一寫就完了。沒有處理出生於城市的人為何對陌生的大自然充滿嚮往,或是自然意象一直出現在當代藝術的原因。

    沒想到多年後 COLD DEW 的作品會成為重返這些命題的契機。這個團的隊名、歌名和歌詞,都離不開自然環境,而《欲欲》更是確立了樂團美學和世界觀,成了一道從俗世投向純粹的目光。

    旅程由回歸自然開始:主角在山上望向星空,「重新地感受到生命」。面對無限大所滋生的不是恐懼,而是對同化的渴求,所以不停閃爍的星星看起來才會「好像要我上去跟它們在一起」。歌者最後乘著風,如願變成一朵《雲》。

    這個拋棄肉身的幻想可能是解放的過程,將塵世的價值觀放下,成為非道德、非政治性的非個體,溶入大自然這個理所當然的存在。這欲望又可能是超道德的,因為對象並不是人,不是一個可以建立道德關係的個體。

    只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轉變(transformation)必然伴隨著痛楚。《山地情歌》前半部份是個人意識逐漸融解的暴烈,擦去內外界線的分野,刺激不斷投進腦海帶來暈眩,直至一個清淨的和弦,宿醉感一抹而空。

    COLD DEW 《欲欲》封面 (作者提供)

    在這個純意識新境中,主角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觀看雲和鳥的「相親相愛」(這愛必定是非物欲的,但又那麼理所當然)。但聽者的從容自在的意識將再三被節奏組往前拉,要你重新憶起肉體,抖動四肢。來回拉緊-放鬆後,結他帶來一段獨奏,決定性地全速前進,要主角在意識和身體的快感之間作出選擇。

    經歷了天上的飄飄欲仙後,主角重返人間,泡進「有蒸氣、硫磺,還有那白色的」《溫泉》裡。在塵世的歡愉中, 卻是繼續追求「昇華」,渴望著一個「寄放心靈」的地方。一輪激情後,迎來一個反高潮,旅程隨著落寞的結他聲完結。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The Hollow Men》by T.S. Eliot

    可能,在北投俗世尋找超脫,就注定成為一個「空洞的人」。

    哲安對六、七十年代帶民國風情的台灣感興趣,因而嘗試用噪音和迷幻等近代表現手法重新包裝它們,而COLD DEW 的這些作品,和那個相對保守、審查橫行的時代,某程度上有著同等意義:向大自然投射一些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的情感。

    戒嚴期間台灣人所不能明言的,化作都市男女的情話,或是對鄉土、山地的強烈興趣,在一個稍為遠離權力核心的場所,劃出一個思考身份,探索出版和擴散訊息的空間。(詳見《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其後又在非政治的場所,重新找回行動的方向,作品能夠重新政治化。

    走向自然不一定只因對理想鄉的嚮往,也可以在當中尋回不穩定而兇險的要素,並試著重新面對危險的過程。

    雖然 COLD DEW 活在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他們在藝術上的追求確實和「獨立」音樂的主流不合。一首18分鐘的歌,串流效益想必很低,但 COLD DEW 就是要證明這種想法是無聊、無能(impotent)的。挑戰同步錄音、不唱當下年輕人的患得患失、作品保有完整概念 - -這些都是反抗,向披著獨立外殼的娛樂產品發出的挑釁。

    如果每一段結他獨奏都必成為娛樂,每句歌詞早晚會變成某人社交媒體上的無病呻吟,每個演唱都將化作數位海洋中的一片浮木,那作者就更不應該讓音樂步入虛無。盡力抵抗,從云云「背景音樂」中找回獨立音樂令人目不轉睛的危險性。

    這確實是一張讓人牙癢癢的作品。

  • 【專欄】黃衍仁《半空的笑》的異化體驗

    【專欄】黃衍仁《半空的笑》的異化體驗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事先聲明,這絕對不是一篇評論。極其量是一些零碎的觀後感和聯想。

    《半空的笑》劇照

    跨媒介藝術家黃衍仁首次執導的作品《半空的笑》,隱含大量「半」的意象。換種語言,半空可以是 mid-air,或是解讀為 half-empty。還有鏡中映出角色背向視點的半面; 乘客中間的空姐;史實與虛構; 兩條架空天橋中的空隙;交通作為起點和目地之間的空白;一部介乎舞台劇和電影的作品。

    有別於一般劇場側錄,《半空的笑》的畫面是有明確導向的。觀眾在以不尋常的中、近距離,看導演想你看的畫面,但同時演出和傳遞對白的方式毫無疑問是屬於劇場的。這是一場很「鏡頭敏感」的演出,主角 Stella 甚至會忽然定睛望向在屏幕前的你,接直向觀眾轉達她的思想。也不難發現來自電影的影響,例如 David Lynch 式的神秘房間,還有 Andrei Tarkovsky 的「毛管戙」foley 聲。

    製作團隊又利用一般實時劇場中缺席的剪接和運鏡,適時加重或推進畫面和情節,帶來一種明快感。同樣突出的是片中滿有張力的長鏡頭,令畫面中各種細節在簡單場景下更顯鮮明。

    或許這些表現方式都不算新穎,但對少看劇場的我來說,是一次令人滿足的揉合。

    畫面以外,黃衍仁透過 Stella 不時轉換成第三人稱的獨白,建構出一種情緒和肉體上的異化體驗。身處場景的 Stella 不時直視鏡頭,以他者角度向場景外的觀眾陳述自己的事。她的話音冷靜,一切只以事實形式傳遞。

    我覺得這種抽離很熟悉,可能這幾年來已經習慣用一樣的方式,向他人交代發生在這個城市和自己身上的事。或者, 尚未發生的災難,經常披著新聞的外衣,滿有權威地走進你的耳朵,成千上萬的消息人士排隊預告一個黯淡的明天。「未來有無限可能,一切已經完結。」

    實在很難不將作品中某些情節解讀成現實的呼應,由其那種口是心非的情緒勞動。

    在半空之中,服務員的肉體不完全由自己操控。當有乘客作出奇怪的要求,你不能當面取笑他。在亂流之中,臉部肌肉構成的微笑亦不能漏出一絲不安。但思想呢?

    私下輕聲討論是可以的,但要注意不能笑得太開懷,免得閒言閒語傳到客人耳中。當工作來的時候,不忘把半空的笑裝回臉上。

    這在2021年的香港,應該是不少人的日常體驗。

    到後半,劇本參照現實的力度加劇,已經遠超「明就明」的界線。觀看的時候我開始擔心,想起近月親中媒體對各種作品和藝團的批鬥,以及那些粗劣的解讀。又想起黃衍仁唱的「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

    在審查變成常態的一年,黃衍仁來回虛、實之間,彷彿在刺探一條不見光的底線。他可能在問:畫公仔要畫到幾出腸, 才會招來麻煩?要是不能畫出腸的話,該畫什麼?

    又,要是有一天這錄像要送檢的話,他的問題可能會變成:你記得「全璋」嗎?

    P.S. 音樂部分我不太懂 Brian Eno,就傳球給張臻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