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一個黑人瑟縮火車站一角,手握小刀刮著結他弦線,發出詭異的聲響。因火車誤點而滯留的W.C. Handy,在旁被深深震撼。十二年後將其發展成〈Memphis Blues〉一曲大受歡迎,更被視作藍調之父。
藍調顛沛流離,伴隨黑人奴隸流入美國密西西比,落入白人世界,沖刷出一片新天地。可一但遠離源頭,二手藍調總有人覺得不對味。
在更遠的香港,五個人,跨越四代--Peter Ng、Sam Jor、Tommy Chung、William Tang、思齊的藍調故事,沒有奴隸和奴役。這個有關搖滾唱片、流行樂壇的現代故事,展開,重疊,只是一個關於香港的二手藍調故事。

六十年代的偷渡藍調
香港第一代的藍調影響,可能都是六十年代的「二手貨」,藏身於留學生寄回港的搖滾唱片之中。「那時大約十四歲,我開始學結他,都是學Shadows、Ventures的歌。但有些到英國唸書的朋友告訴我:『人家不聽這些的啊。』」Peter Ng收到同學經船運一個月才抵港的包裹,裡面有英美當時得令的The Yardbirds、Cream和Jimi Hendrix唱片,「我一聽便中毒。」
Peter醉心搖滾,抱著電結他,不斷模仿The Yardbirds的結他手偶像Jeff Beck,尚未知藍調為何物,直至從雜誌讀到Clapton的訪談,「他說自己的音樂都是偷自Freddie King、B.B.King。我才知道,原來我跳過了一個時代,便回頭聽那些音樂。」
回溯過程中,Peter越過從藍調到搖滾錯綜複雜的演變,找到一脈相承的精神,「由心出發。」他眼中的電結他能敏感反映演奏者心境,全靠演奏者的細膩操控。「兩個人拿同一支結他彈著一樣的音符樂句,就是不一樣。那是很感性的反應。即使是黑人藍調,你聽到的都是感覺。Robert Johnson拿著爛結他自學,也是由心而來,你想模仿?很深奧,不知怎彈到的。」
情緒來了又去,當下感覺最重要。Peter先後組過兩支樂隊,「我們總在每首歌的結尾『放飛機』,其實就是藍調的『即興』。」他也替流行歌手彈結他,別人預備的樂譜中,總特地留空一些小節,供他自由發揮,「那時只有我玩那些,有時表演後,有名的前輩都會問我,『Peter你彈乜啊?』」
他愛即興,用結他表達當下心情,年輕時血氣方剛,為香港樂隊歷史投下一枚震撼彈。他第一支樂隊The Black Jacks被譽為本地前衛音樂鼻祖,後來影響無數香港樂手的Ramband也玩前衛搖滾,更常令樂迷失控,不是衝上舞台,就是毀壞座椅,完場後賠償以數萬元計。「那時參加戶外演出,林子祥還特地跟俞琤說,你不要排我在Ramband後面。」
「『鬼佬幫辦』在表演前跟我們開會,告誡我們不准這樣那樣,那時反叛嘛,我彈完後乾脆整支結他拋下台,那些觀眾『打晒交』。」Peter嘴角微微上揚,「之後被警察控告我們擾亂秩序,雖然最終脫罪,但被很多場地列入黑名單,便沒再玩下去。」

當年Ramband的演出--以及賠償--多由Sam(左永然)負責,他坦言「搖滾」這件舶來貨,當年屬前衛概念。解放身體和狂暴情緒的「飛仔」們,在成年人和政府眼中幾近暴動。他在1975年創辦《音樂一週》,專門同步介紹外國搖滾資訊,觀察到本地樂隊即使受外國音樂影響,如Teddy Robin & The Playboys,依然落在搖滾或流行曲的範圍,「藍調這麼根源的東西,很少人聽,表演也不多。」
藍調寄附搖滾抵達香港,但搖滾熱潮踏入七十年代逐漸退卻。以1974年許冠傑的〈鬼馬雙星〉一曲爆紅為界,廣東歌成為新潮流,但香港的藍調故事尚未完結,只是先要稍稍繞一圈到英國。
從英國北安普頓到日本北海道
1976年,十六歲的Tommy(鍾慶龍)走出北角大會堂,他剛看完Ramband的演出,同場有一位結他手Daniel Shek的演奏令他回味不已,但他尚未知道那些是藍調。不久,他遠赴英國北安普頓(Northampton)升學,因為一份音樂報《Melody Maker》的報導而走進唱片店,找到了他的目標--《Blues Breakers with Eric Clapton》,「那是我第一張藍調唱片,聽完之後覺得,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音樂,filled a void in my life。」
自小在九龍塘生活的Tommy是「番書仔」,聽的都是歐西流行曲,在英國接觸到藍調,一發不可收拾。雖然修讀法律,學業繁重,直至1984年回港執業,一星期七天工作,依然擠出公餘時間,搜集藍調唱片和練習結他。
即便他沉醉於藍調音樂,卻只是孤獨的興趣。他喝了幾口啤酒, 一直藏在草帽下的臉淡然補充, 「香港大部份聽眾聽廣東流行曲、唱卡拉OK。聽藍調、爵士的不是沒有,但不多,少得不能支持音樂人維生。互聯網出現後,音樂不再是主要娛樂,唱片賣不出,表演場地越來越少。」

八、九十年代香港是廣東歌天下。1988年商業電台宣佈只播中文歌,1995年更推出「原創歌運動」,擠壓普羅大眾接觸非廣東話音樂的機會。而香港唱片業全年收入在1989年約25億元,之後開始逐年下跌。
Tommy形容藍調簡單但強烈,「Either you love it or you hate it,世界任何一處的藍調市場佔有率都不算高,但人家有substantial的聽眾去聽,我從未覺得香港任何一段時間出現過。」他直至在九十年代獲邀到日本演出,才終於遇上同道中人。「當年日本藍調很蓬勃,不斷有新唱片推出,因為當地有一批懂藍調的觀眾,很多演出機會。」
港英藍調交換生
1994年,Tommy更往日本灌錄處女作《Play My Blues》,獲知名結他手竹田和夫監製,完成了第一張來自香港的藍調唱片;同一年的香港,來自英國的William Tang也為流行組合Purple Heart的專輯《超越邊界》錄製藍調口琴伴奏。「這是我第一次的口琴錄音,引起了不少音樂監製的注意,開始越來越多人找我錄音。」
從流行巨星林憶蓮、張學友、劉德華、許志安、郭富城、陳奕迅,到獨立樂隊如亞龍大、….HUH!?的專輯,都可找到William與他的藍調口琴,「我相信我是首個把藍調口琴帶進廣東流行曲的人吧。」
1996年他更獲華星唱片簽約,不但找來結他大師Tommy Emmanuel合作,錄製藍調專輯《Movin’ On》,還有包以正、張佳添、雷有暉等知名音樂人參與,成了當時流行樂壇的異數。
William是港英混血兒,1990年來港,本是藉畢業旅行順道看看父親的出生地,那時接觸口琴不過一年多,「後來組了樂隊,在蘭桂芳的HK Jazz Club、12 Bar演出過,也與包以正、Johnny Abrahams、Paul Candeleria等人Jam過。」他回憶,當年香港的藍調屬於地下文化(mostly underground),「但我曾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過藍調音樂會,竟然滿滿都是人,我猜仍有些人對音樂感興趣吧?」
2003年,William結束十三年的香港之旅,回英國發展;同年,Tommy 在尖沙嘴赫德道經營藍調酒吧「48th Street Chicago Blues」,面對「沙士」疫症來襲,生意汲汲可危,最壞時一天只有數百元營業額。
他已辭掉優渥的大律師工作一年多,全身投入藍調音樂,「 很多人說我傻,which I’m sure they are right。 但不管打官司還是玩音樂,如果我想做一件事,便想做到最好。 」他沒日沒夜地練結他,逢星期六晚便在自己的酒吧上場表演。
48th Street Chicago Blues人稱「四十八街」, 是香港第一,也是唯一一家藍調酒吧,是香港藍調的重要一頁,「我沒那麼偉大,只不過為了自己的興趣,不想死去那天有遺憾。」他認真地再補一句,「我不想。」
酒吧賴以維生的遊客生意,因「沙士」而大幅減少,終於2004年無奈結業。酒吧只有短短四年多歷史,卻把藍調正式引介到香港,不再只是藏身搖滾的幽靈。香港好些年輕藍調迷,均不時到訪朝聖,思齊是其中之一。

千禧年代的回望
「當時香港流行曲很少有藍調,我們看電視、雜誌或聽收音機,更不會有。那時只得Tommy Chung的酒吧打正旗號玩藍調。」曾以「藍調人」為網名流連論壇的思齊解釋,當時同輩朋友幾乎沒人玩藍調,「我去一些討論樂隊的網上論壇,只有我玩藍調,便叫自己做藍調人。新一代的人一定是聽同代的音樂,追溯舊音樂的人屬少數。」
他在2003年組過一支藍調樂隊Dumb Melon Quartet,鼓手、低音結他手都不是玩藍調出身,但曾在樂隊比賽憑藍調表演,擊敗金屬樂隊秋紅奪冠。可是藍調之路依然小眾,樂隊亦後繼無人而無聲結束,「低音結他手離開後,我們至少再找了十個樂手,但不是不懂藍調,就是比較偏搖滾的,總是找不到合適人選。」
他與藍調的第一次接觸,是尚未結業的亞洲電視放映Eric Clapton的《MTV Unplugged》,「後來在YMCA上民歌結他班,老師突然教藍調,我認得那些Clapton彈過的聲音,『哇呢啲嘢係我㗎喇,我一定係玩呢樣嘢!』便開始沉迷、發掘,但那時未能上網聽歌,還要去HMV或百貨公司的唱片部買唱片。」
他也不放過本地出品。2002年,思齊到紅館欣賞夏韶聲的「諳II」演唱會,當晚有William Tang吹口琴、包以正彈結他,合奏一曲〈今天昨天〉,一首廣東話藍調,「看他們Jam真是超級勁,那時就想效法他們,寫一首中文藍調。」藍調十二小節的曲式,局限旋律走向,還要配合中文字獨有聲調,「試過之後覺得太難,我功力太差。」
不過,藍調元素的廣東話歌並非完全不可能。思齊搜集過一張歌單,有不少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曲,「例如林子祥的〈這個夜〉,改編而成的〈花街七十號〉,未必是十二小節曲式,但聽得出藍調感覺。盧冠廷的〈十四噸空虛〉也是。」但他留意到,九十年代後本地創作興起,廣東流行歌已經較少加入藍調,甚至其他外國音樂元素。
為了搜羅經典的藍調唱片,他特地去鴨寮街找過收藏家Paul,「他的收藏都是一些老人家的珍藏,或者家人在老人家離後後拿出來賣的,他見盡香港那麼多(人的收藏),他說,在香港是真空的,沒有人聽Blues。」
今天昨天,幾多攀升幾多次尋
五個人都說,在他們的年代,藍調是少眾。
1975年的文藝雜誌《大姆指》刊登過一篇〈Blues〉,作者程腓力介紹藍調歷史與曲式結構,他寫道:「怨曲更像一把尖刀,戮破了我們生活的痛苦、虛空、失落;揭開了文明虛偽的疙瘩。」
不過,他接著形容香港,「怨曲並不普遍,好此道者非常少。我們需要的是實在的音樂,能夠把生活唱出來的,這才是我們所需要的音樂。我們需要的是『從街頭到巷尾』,是質樸的美感是粗野鄙俗的美感。」
香港的藍調,未有像半世紀前那火車站的故事一般,翻轉一整個流行樂壇。只是當我稍稍遠離流行幾步之遙,那一道藍調之河微弱蜿蜒卻始終未有中斷。
文:Practical Dinosaur 攝影:Michael Chiu、Lo Jai
場地協助:Blues Rock Guitar、Pizza 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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