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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聽不懂的即興實驗音樂:專訪朱肇階X李穎姍

即興音樂的創作與演奏,在聆聽當下同時發生,表演者與觀眾者變得平等。「有時會覺得,哎呀為什麼做了這個聲出來,很多自我批判。但玩多了便明白,每一道發出的聲音都是美麗的,可以細味、欣賞。」

細盒表演空間內,牆身被黑色布幕包圍,地板是黑色的,朱肇階(Daniel)彈著的三角鋼琴也是黑色的。他為了《自由爵士音樂節: 即興實驗室》演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綵排時,合作的李穎姍(Fiona)把本身用於水底錄音的水聽器貼在胸口,隔著衣服皮膚,仍能將心跳擴大成聽得見的節奏,讓Daniel以琴聲即興呼應,「我literally聽到她心臟的聲音,我在與她的心跳聲Jam呀!」

心跳節奏之所以驚喜,因為不論綵排與真正演出,兩位音樂人與觀眾一樣,都沒能預計對方會做什麼。他們各自活躍於本地爵士即興及實驗音樂場景,這回首次合作。演出舞台上,有Daniel與他的鋼琴,和Fiona面前堆疊的電線、長方盒子、燈泡──以及一個吊掛的金屬湯煲。兩人身後的白幕,投影出另一個空間,裡面是金曲獎得獎台灣實驗音樂組合「非/密閉空間」用髮箍束著頭髮的謝明諺與他的色士風,以及任由長髮飄逸,背著電結他,專注俯身敲打電腦及Launchpad的鄭各均。 

半現場半虛擬的神奇場面,是自由爵士音樂節因疫情,無法邀請海外樂手來港而設計的的新單元《即興實驗室》。香港、台灣與瑞士三地的爵士樂手與實驗音樂人,透過網絡實時串流合奏。

《自由爵士音樂節::即興實驗室》於11月8日,由香港音樂人朱肇階(左)與李穎姍(右),經串流與台灣「非/密閉空間」謝明諺與新鄭各均,隔空合演。((圖片由西九文化局提供)

現場空間中蕩著雜亂又隨機的聲音,包含了台灣樂手的演奏,經過網絡壓縮成音檔,在香港現場的舞台喇叭送出。

觀眾聽到的,樂手也是首次聽到。各人腦中思考的問題其實並無二致:他們發出了什麼聲音?我應該怎樣理解、回應?

Daniel彈著鋼琴,不止是他的一頭長髮,隨著肢體動作飄散,他也來回走動著,雙手隨著身驅在琴鍵上遊移,好似只隨著情緒擺動、彈奏,毫無章法可言。相比之下,Fiona像冷靜的科學家。無論現場的音樂多麼狂亂洶湧,她看上去只專注眼前纏卷的電線,用觀眾看不見的邏輯理解電子迴路。她自有她的節奏,雙手輕拍按壓控制板,電流便竄進模組合成器,加上指頭扭動合成器上圓桿,終於讓隱形的電流,成為耳朵聽得見的聲響。

沒有編曲,無法預計的即興演奏之中,樂手與觀眾一樣,全神貫注的聆聽著。演出時的不確定性,讓即興音樂的表演者與觀眾者變得平等。有樂譜、預先編排好的樂曲,作曲家的創作意圖常被視作最高權威,演奏家則練習熟悉樂曲的演繹,最後才讓觀眾被動地欣賞著作曲家和演奏家的作品。而即興音樂的創作與演奏,在聆聽當下同時發生。

演奏不同聲音,回應對手,讓我們有錯覺,樂手在即興實驗中也有控制樂器的能力,但隨機性時常反客為主。Fiona演出中途,聽見乒乓球掉落四周,在經過網絡傳來台灣樂手的笛聲與電子取樣,加上Daniel的鋼琴聲包圍下,她拾起球,再次拋進鋼琴,一切都是當下即時反應,「我被他演出的能量帶動了,很想四周探索,才站起來撿球。」所以表演者聆聽對方,也聆聽自己,「我也思考著自己情緒如何透過合成器、煲帶出來呢?」

當鋼琴不只是鋼琴

聆聽伴隨著理解,我們總是透過聯想去理解聲音。看不見貓,聽到「喵」,腦海仍會浮現貓的模樣。即興音樂卻總是伴隨著疑惑,因為沒有預先編好的樂章,混亂難以聯想。演出途中,Daniel探進三角琴箱內,用鐵鍊掄著琴弦,又掏出一把乒乓球,緩緩地擲進鋼琴音箱,發出不同聲調的啵、啵。當指尖、鐵鍊敲打琴鍵,弦線反彈乒乓球,拋走。

以不同手法與工具在鋼琴上發聲的預置鋼琴(Prepared Piano)技巧,鋼琴不再發出熟悉的琴聲,反而在不同素材敲打下製造陌生聲音,刺激耳朵,也更新了聽眾腦中樂器與聲音的連結。即興與實驗音樂,讓聆聽無法憑藉熟悉感來理解聲音,才能帶來超出預期的反應。

朱肇階 (攝影:Michael CW Chiu)

自幼接受學院訓練,但Daniel絕對能理解,有些人認為實驗音樂不過是音樂人尋開心亂彈。但他對聲音的理解,深受英國民族音樂學家John Blacking七十年代的定義影響。他希望把「音樂」定義自歐洲古典音樂傳統解放,進而拋出更廣義的音樂定義::「Humanly organised sound」--經過人類之手組織、製造的聲音,便是音樂。

Daniel敲一敲木桌,咯咯,「這也是人類製造的聲音。所以用Blacking的角度來看,音樂的光譜很闊。外在環境發出的聲音,用人性化角度聆聽,是聽著城市的記憶、人們每日工作的付出。你聽到聲音,追溯下去,聽到的其實『人』。」

是以即興表演的隨機性,的確隨機而來,卻不是毫無邏輯的亂來把戲。他談到挑選乒乓球作即興表演,說話調急速的Daniel,沉吟一會,放慢語速細數,十二個乒乓球被拋擲到鋼琴音箱,發出難以預計的回聲,「十二個,不知道去了哪裡,可能在異鄉、跌在地上,而我不知道它們在哪裡。那就是,生命的隨機性吧。」

從靜默中聽見聲音

Daniel從鋼琴與乒乓球的互動聽出生命的節奏,只要聽得夠深,對聲音的聯想便能不斷更新,源源不絕。1952年,John Cage創作《4’33》,現在是音樂必修範文--鋼琴家坐在琴前什麼都不彈,四分三十三秒沒有琴聲的表演,John Cage讓觀眾聽見四周一直存在卻被忽略的聲音,挑戰「靜默」並不存在。

Fiona便是從沉默中提煉出聲音來,當晚她的發聲「樂器」,包括身體電流、滴入湯煲的水滴、預錄聲帶,以及燈泡的電磁波。就像她綵排時的所收集的心跳一樣,她擅於感知、接收事物內在的聲音,現場調整、放大、控制節奏和音色,與其他三位樂手合奏。

身體、水、燈泡,到底為什麼會聽到它們的聲音?「好奇心囉。」

好奇心是,當她走在啟德郵輪碼頭,會聽到岸邊坑渠蓋發出聲音,走近低頭觀察,原來是海浪擺動時的氣流,通過側邊氣孔發出「呼呼」聲。把耳朵張開更多,接收更廣闊的環境,自海面擴展至天邊,飛翔的雀鳥也在叫。然後,慢慢的,她聽見節奏展開--海浪呼一下,停頓,鳥叫,停頓,海浪再呼,小鳥再規律地和應。

好奇心帶領她走向鑽研聲音藝術。修讀創意媒體課程期間,她修了一門多媒體藝術家Cedric Maridet的課,好奇問了一句「燈有沒有聲音?」,被鼓勵自行找出答案,開啟了收集聲音的創作脈絡。

與其說她發現了聲音,不如說她容許聲音走進自己的耳朵,然後找出聲音之間的關係,便成了創作。「我出街時不會聽音樂,因為我想自己的訓練中不止音樂,也有環境。當一個人走上街,可以有自己內在的演奏。」她說。

李穎姍 (攝影:Michael CW Chiu)

她的作品包括設計聲音裝置,與教室、後樓梯等空間聲響結構互動,有時也與其他表演者即興合奏。今次表演,她坦言第一次做線上合作,台灣傳來聲軌,少了現場演出的真實距離感,「有點扁平」。但她也視作練習,聆聽現場空間的聲音環境,再用自己的素材作出回應。「有時做了出來的聲音,未必配合,有很多這些控制不到的時刻,我也不想的,但留心聆聽其他人的反應好像又不錯,便慢慢再發展下去。」

聆聽的好奇心需要練習,Fiona坦言沒受過系統性音樂訓練,早期缺乏密集表演機會,臨場發揮總焦慮自己接現不好,反而無法打開耳朵。她深信即興需要聆聽,當中需要信任--相信當下的環境、對手與自己,「只有接受自己當刻的狀態,表演令自己也舒服、享受,其他人才會享受。」

如果我們的耳朵互通

有人在燈泡中聽出電流,有人在乒乓球聽到人的聲音。聆聽、碰撞、刺激,但聽得懂與聽不懂,其實無分高下。Daniel說,即興樂手也會不解自己製造的聲響,偏偏發出去的聲音覆水難收,「有時真的會覺得,哎呀為什麼做了這個聲出來,很多自我批判。但玩多了便明白,每一道發出的聲音都是美麗的,可以細味、欣賞。」

聲音傳到另一雙耳朵,不代表對方能立即理解。兩人期待挑戰觀眾的耳朵,正是因為每次當下的理解,都有不同。不止觀眾的耳朵,表演者也毋須壟斷聲音的理解與聯想。「我們或許比常人更熱愛聲音,但不會期望每個人都用同樣方法聆聽。可能有人覺得是噪音,我都尊重。」Daniel說,因為他也受不了高高在上的姿態,「有些人播歌前愛說:『呢個你可能聽唔明』,我總會反問,『聽得明點先?賭十蚊?』你都未開始播!不要認定香港人未見過世面,聽不懂。」

Daniel憶及,中學曾有一節音樂課正是介紹《4’33》,有些同學覺得荒謬,演出卻留在Daniel心底,成了他思考聲音,日後接觸預置鋼琴的契機。「我也期待演出會啟發別人,如果有人剛好也研究聲音藝術的可能性,然後聽到我的表演呢?」

Fiona也對新一代聽眾聆聽與理解的能力充滿信心,「年代不同了,社交媒體上的hashtag,其實讓事物之間連結更厲害。他們輸入『jazz』,已經不止看到爵士樂,還會涉獵到很多別的東西,他們比上一代更開明,在腦中連結的能力更強。」

帶著疑惑的聆聽

Fiona視每一場即興演出為新的體驗,她深信相信觀眾也一樣。《即興實驗室》現場所見,不乏年輕人組隊入場。聆聽不保證理解,但動手上網預約,進場觀賞,已經說明想要聆聽的渴望,即這份好奇與疑惑正是理解的第一步。

帶著疑惑與走進現場,也正是Fiona最深刻的聆聽經驗。2014年,雨傘佔領運動如火如荼,Fiona心中暗暗覺得堵路不太對勁,「我會叫人『唔好去啦』」,一天她剛好身處一條隧道,身邊很多人捧著水泥渠蓋,掉到路面。

水泥撞上柏油路面,崩--崩--的聲音在隧道迴蕩著,混雜了要水要口罩的叫喊聲,振動著耳膜,傳到腦中,她突然才理解了眾人集體做的所為何事。

由不能理解到聽得懂,她回憶,那一刻轉念,只想著「Let’s do it。」

朱肇階(上)與李穎姍(下) (攝影:Michael CW Chiu)

本文為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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