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是文明的象徵。聽過有個說法,當你越從城市走向人煙稀少的地域,你首先留意到的將會是街燈越來越疏落,而當最後一支街燈也被拋在後頭之時,你便只能單憑一雙手去應付生存所需。
一直覺得「小本生燈」這個名字起得很妙 —— 小 · 本生燈,小巧地呈現自古最讓人著迷的化學反應;小本 · 生燈,用最小的成本去發光,照亮生活,也照亮了人。小本生燈作為雙人粵語Spoken word組合,成團以來,一直以不同的姿態在本地的獨立音樂、派對場景和社會運動中介入、協調、支援。成員LWL 和 Treasure Autumn二人在公在私一直合作無間,這次正式發表專輯本就讓人非常期待。
生存 v 生活
「生存」這個詞在我記憶所及處都是個很沈重的字眼。反正大家都忙著「生活」 —— 聲色犬馬、物質支配的生活;生存就如呼吸,是個理所當然的狀態。 然而兩年去矣,生活、社會、世界翻天覆地,一時之間,「存/亡」、「去/留」忽然成為了很切身的考慮。「究竟應該點?」1這個問題顯然沒人回答得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同伴一個一個被消失、離去,無力感摧毀了一切動力,我們苦苦思索著,卒之又再一次試著循古老的方法,往嚴肅的藝術、音樂作品去找尋線索,即便沒有救贖還是能找到一點慰籍。若果19年《Matt Force》同名專輯道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痛傷和孤寂,20年我們在Young Queenz的《神隱 Spirited Away》中聽到絕望的咆哮以及訴諸神明和大自然的生死輪迴對自身遭遇的解讀,那麼在當下這越變烏煙瘴氣的廢墟中,我們還能為找到什麼啟示嗎?
明顯地,《冇有形狀》這張專輯的創作動機並不是為這個問題提出答案;小本生燈活躍多年終於將作品編結成集推出,最早的作品如《鬼屋》(當時叫《鬼屋住民》)和《短途旅行》早於四年前已在YouTube發布,但作為一支非常有想法和獨特見解的樂隊,我們還是可以大膽地假設重要決定如作品發佈的時機都經深思熟慮,故作品亦一定能夠回應社會現狀。但過分伸延為一種非黑即白的政治表述或「求生指南」則過於武斷和不負責任。
有趣的是,很直接地解讀整張專輯,便會發現它根本是一次迷幻旅程,事實上這專輯很可能是香港次文化有史以來對這種迷幻經驗最深刻和傳神的一次描述,亦探討了這種經歷對人靈性上和自身存在思考的啓發作用。然而經歷本身僅是一個引子、一扇門,我們感興趣的是這所激發的後續。到底是否「就從此不一樣」?又假設音樂有能力讓我們的精神暫時性離開線性的時間軸,一旦唱片播放完結後,它對我們的恆久和持續性影響,令我們必須回到原本的時間線上、並以當下社會氛圍作背景之下進行解讀。(關於藥物的科學、倫理、法理種種,本文無意探討,我們就以音樂中所呈現的意象和思考作討論。)

旅途開始⋯⋯
你按下開始鍵(如果你是標準樂癡的話你會放下黑膠唱機的臂針),《短途旅行》乍暖還寒的合成器音符奏起;一串欲言又止的節拍,然後是一段 1964年 Delia Derbyshire《The Dreams》2被扭曲失真再延緩的 sample,一個引子柔和地向你慢慢招手。帶點lounge jazz氣氛的boom bap節奏響起,你心裡不太踏實卻又躍躍欲試。「神經佈滿彩色嘅森林 / 試管嘅細菌發現靈魂」 ,如夢囈呢喃的「半吟/說唱」引誘你進入相同的精神狀態。「建制內 跌跌撞撞 / 建制外 跌跌撞撞 / 從組慾望結構喺胡同/風眼內外之外」,是我們得到的第一個啟示;這一組詞曾在小本生燈的專頁上長居頂首,直指問題核心在於個人內心慾望結構,出路在固有思維的「內外之外」。
《冇有形狀》像一列向終點穩步前行的快車,平穩實在的鼓點懷著熟悉的搖滾基因,當你開始放下戒心閉上眼,矇矓混濁的bassline卻隱約暗示著四伏的危機。「全部嘢因我而去?全部嘢因我而嚟?」要過的第一關竟然就是存在危機。由迷離狀態所激發出的全感全知,令你一次過感受七情六慾、前世今生,靈魂「自由」了。然而,就如存在主義宗師沙特所指,人心靈上的自由必然帶來存在的焦慮,世上一切紛爭、內心的愛慾、潛意識裏的陰暗面,你必須一一經歷;你抵擋得住這切膚之痛嗎?專輯由這一點起不斷地引用的佛學意象絕非偶然,如這裡的「三惑」(貪嗔痴)、「OM」,《Bicycle Day》的「六入」(眼耳鼻舌身意)等;事實上佛學早於二千年前已對存在和苦難有完整的回應。「全部嘢因我而嚟/去?」隨生存附送的苦難讓我們不能避開思考世間萬般因緣。
在Google簡單搜尋一下《Bicycle Day》便會完全了解這首歌是什麼一回事,「麻鷹嘅視覺 / 人們構成幾何 / 會呼吸嘅巢 似宮殿 似教堂」和接下來一段意識流的描述簡直精彩絕倫;短短幾句全神地交代了超現實的視聽觸感和撕裂的精神狀態,亦向外界宣示了深厚的文學底蘊。急激淅瀝閃爍的聲音樣本加劇腦袋的負荷和靈魂的分離,然後,黑膠唱機的炒豆聲沙沙作響,如鬼魅般的女聲幽幽唱著,你以為你忽然回到了二十年代的上海,呆呆出神,「循環」、「改變」、「我們只是隨著軌跡而來」,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然而你我都身不由己。萬物皆虛,但義人藉手上的火把,將希望、文明交到你手裡了;無人帶路之下,我們能否破除對彼此的妒忌和依賴,傳承下去?這個問題相信今時今日大家都有很深刻的體會。「擦身而過嘅我都感受到咁多我係咪要築起結界?」這叩問與《冇有形狀》的「切膚之痛」同出一徹;我們是否只有導絕愛恨才能心如止水?
《鬼屋》很自然就是bad trip了;生活於這個城市本就很bad trip。稍微覺得這首歌的類比過於直接,缺乏想像的空間,演繹上亦不及YouTube上的鬼太郎黑白MV版本生鬼和放開。然而將都市人同人的隔膜、異化、孤寂昇華為粵語殘片式的「孤苦伶仃」,還是誇張得有點comical的妙趣,trip hop的跳躍感和靈異氣氛亦成絕配。
反轉到B面的《誰的情景》像叫你見字飲水,稍作喘息。 輕鬆涼快的chill hop儼如綠洲,打開𨋢門是極富有電影感的畫面;毫無準備下,失真的重低音突然入楔,錯置的虛幻感覺,是耶是非?誰主誰客,下一剎再也渾然不清。
《凹凸》是整張碟最讓人不安的一首;刺耳的電子鳴叫衝撞著「㪐㩿」的鋼琴樣本,毫不和諧;碎碎唸唸的「自然不自然」、「低嘅解像度」如同咒語一般,陰森恐怖而冰冷。以為百子櫃是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發現竟就是世間既定的秩序。一切被不斷分析、分類、定義,一而再地依附在約定俗成的規矩,跌入黑白二元的陷阱,排除異己。「乜嘢係虛無主義 / 乜嘢係野獸派?」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怎做有用?點解要知?誰來定奪?無論誰主宰了話語權,我們心裡澄明,還是知道真相往無數度灰色裡找,手裡想捉冇有形狀。「慶祝要用搞喪禮嘅心」,喜慶定係哀悼全為人工的概念,「日日是好日」3;這裏給出第二個直接的啟示。
到現在為止,歌者好像對一切的變故都有所對策,或總能從容面對;唯獨在這裡我們終於體會到無奈和失望。《濕碎摘要》不賣任何關子,直接表達對閒言閒話(gossip)的痛恨。沈重的鋼琴和弦奠定了歌曲沈痛的基調;即使想如空手入白刃般優雅地招架,還是徒勞,有什麼事比同伴的背叛和暗地指責更讓人哀傷?禍從口出,像傳染病般無限複製。歌者警告,我們已然進入楳圖一雄《十四歲》所刻畫的未日異境裡,相煎何太急呢?這裡有樂隊好友Inch的featuring,粗獷豪邁的聲線不修邊幅,與樂隊二人同樣懇切叩問、發洩。
一切無常,再壞的事終究會完結。那我們找到我們想要的答案嗎?我們恨不得繼續捕風捉影,但如沐春風的《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是落山歌了,繼續只提供鳳毛麟角供大家猜燈謎。到底什麼不一樣了?思考什麼概念?什麼「事」與什麼「願」相違?我們與誰分開?我們是誰?我又是誰?一片混沌後「叮」一聲響,腦袋茅塞頓開,我們所有人根本都在妄想可把黑夜分拆,再染黑彩虹呀。然後,終於可以釋懷,你我為彼此對唱愛歌,明白到「思念/思想」和「傷感/感覺」係分開嘅兩件事;靈與肉從來不需黏連在一起 —— 「我們」終究是自由的 —— 卻也可以從容並存。海浪在耳邊輕輕拍打,我們徐徐走下去,將每一盞街燈拋在後頭,追隨自己心內的明燈……
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
及至此,赫然發現,生存和生活,原來並不非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說得很白,生存必然帶來對存在本身的質疑,而衝破這種虛妄正正就是踏實去生活;沒有生活的生存是無意義的,脫離了存在掙扎的生活亦非自由。這是從小本生燈這張好像虛無縹緲的處女作所給予我的禮物。當然,我們對一切事物的解讀皆為自己對事物的投射,自以為是亦是虛妄,而以文字去書寫音樂亦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偏執。但我只想說,這音樂真的很好聽,讓我感到窩心,也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註解:
1香港九十年代傳奇樂隊…Huh?! 的名曲,當中亦為這個問題提供了頗有趣的答案。
2英國BBC電台僱員 Delia Derbyshire 於1964年以 sound collage 的方式為 Barry Bermange 四個半小時長的廣播劇做原創音樂,題為 《Inventions for Radio》,五個主題編成五個樂章《Running》,《Falling》,《Land》,《Sea》和《Colour》。《短途旅行》採用了來自《Falling》的樣本,是一些受訪者描述造夢的情境。
3禪語,意思謂日子好與壞,全是主觀意願和視角的關係。
文: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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