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MUSIC

  • 意色樓 〈恍然嚮往的瞬間〉:韜光養晦

    意色樓 〈恍然嚮往的瞬間〉:韜光養晦

    意色樓說:「好耐冇見」!《公開跟秘密之間》問世後,一二到二一,九年間,江山已改,人面全非:陣容變了又變,元老只剩梁穎禮一人,另一靈魂陳浩南猶在,千手觀音 Wilmer 頂上長年出缺的貝斯手,還有由樂迷變成員的新鼓手應家樂(彷如 John Fruciante 加入 Red Hot 的夢幻故事)。當同輩樂隊都差不多全然消聲匿跡,意色樓在仍在頑固掙扎。

    一直以來,意色樓的音樂於我來說,是絕對的自我、陶醉、任性,一直探索人性情色肉慾各陰暗面,時而沉溺、時而看破;聲嘶力竭、率性地混亂卻又能呈現一種詩意的和諧。這些年來我與意色樓的歌建立了深厚關係,好些歌曲與生命中某些畫面交織著,看演出多到說得出哪首歌哪次演繹最夭心夭肺。意色樓出歌梗係期待,但聽愛團新作總像一場冒險 —— 一方面怕失望,老band就怕他們mellow、硬不起來了;另一方面又怕自己聽唔明,跟不上樂隊的步伐。

    意色樓〈恍然嚮往的瞬間〉單曲封面

    聽著〈恍然嚮往的瞬間〉,第一印象竟是:非常清新可口,直頭係秋高氣爽!一個懸念般的結他feedback,「啪」的一下tom鼓後就直直地衝衝衝,結他貝斯齊齊整整的掃一組A大調和弦,竟是意料之外的青春爽朗;這歌毫無疑問是意色樓最易入耳的一首。浩南那掃得瀟灑的輕 overdrive 結他 tone 還是一聽就認出,明明可以彈得很炫但就喜歡掃掃擦擦,興起就輕輕來個 octave,瀟灑非常;大量 overdup 的 feedback 暗暗推波助瀾。Wilmer 厚重但靈巧的 bass 為樂隊找回重心,正反拍縱橫交錯,有時就跟結他對著幹,為歌增添許多生氣。應家樂的鼓打得不算花俏,節奏簡單但恰如其分,穩穩地推著歌上山下海。禮一開口毫無疑問就是意色樓了,一段唸口簧聽著實在太可愛。但這重逢還是有丁點陌生,好像就是太過直截了當?一直盤踞著意色樓歌的糾結和錐心呢?但他們彷彿就猜到你心中的嘀咕 ——「太過直接又不是你的風格」。「音符跟文字吵架」,答案自然在歌詞裡頭。

    一開口唱:「好耐冇見 / 你還好嘛」—— 親切得過分,但又有點見外;恍然大悟,原來歌裡歌外也是重逢。但「重逢」之前必然是「別離」。太多的別離,地域的區分、欄柵的裡外、陰陽的相隔。最近大家都還在處理撕裂遺留的疼痛,這首單曲已多走了好幾步。不過文藝創作的前瞻多是反饋當下。設想重逢時的窘迫,是埋伏於「這 / 那」、「裡 / 外」、「生 / 死」的前因後果,重逢不一定可喜,反而可能逼迫我們面對某些過去、內疚、罪業。見面時胡扯著天氣、暄寒問暖,本來就言詞拙劣的二人更不知從何說起。「喺腦海裡面偷渡並且遇溺」是全首歌最精妙生動的一句,亦最耐人尋味 —— 我們拼命躲避著什麼,淪落得只能欺騙自己,卻偏偏逃不掉,甚至迷失了?又躊躇兩人的關係是否已然改變,當初的默契不再。

    我想這段時間給很多人的印象也是:一切劇情像劇本預定好的一一展現,除了 shit 就只有更 shit,你想梳理脈絡,但越想就越不明白,又或者想通了但心實在「唔啹」,「 等到一切結束仍然企喺十字路口中間 」。無力、好攰、消沉,要走了,都明白的。但是,「行動係要將過度嘅浪漫降落/而温度升起 / 欄干後方有一條未知嘅路徑 / 好似自律嘅冒險家一樣跨過去」—— 行動是否只專屬某單一時空場合的事嗎?離開了現場、一切結束後,我們就是否不再行動?被區隔的你和我是否停滯了,不再前行了?如何在激盪膨脹的氣氛中保持冷靜,在熱情退卻、逆境之時保持溫度,遇上未知卻提起勇氣結伴前行,是我們的必修課題 ——「自律」、「冒險」的心是每一個行動者,亦即你和我,需培養、保存的情操與修為。

    這首歌一而再使用反問的句式亦相當精彩。「可以嘛」一問二問三問,既是邀請又是當頭棒喝。「難道這樣都產生分別 / 哪裡有承諾擔保不決裂」一句亦很有趣,「難道」一問表達一種詫異,後一句卻是不得不接受的無奈。對聽者提出問題一方面顯示歌者不介意曝露自己的不確定,讓我們窺見歌者的脆弱(vulnerability),亦將聽歌這種單向被動的狀態一下子變成互動。聽者也不得不動起腦筋來,繼而產生親切感和共鳴。的確,與同伴的羈絆難道真的是一種一勞永逸的契約?對他人「永遠不變」的假定又代表我們是否真的與君同行呢?

    作為一個也是夾 band 的人,我一直對其他樂隊的創作歷程很感興趣,好奇其他的創作人如何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媒介拉長鬆開撳扁搓圓成為瀨尿牛丸 —— 一加一能否大過二?這首歌是有趣的個案:青蔥爽勁、玉樹臨風的曲式,歌詞訴說的卻是兩人支支吾吾,隱晦又暗藏鬱結。兩者撞上,竟然就是一種坦然的釋懷,就是歌詞裡「下雨的晴天」—— 像電影劇本般以處境佈局點題。悲憤、傷重後仍處之泰然,養晦韜光,直飛心內嚮往的瞬間,歌者對我們打氣、勉勵;這歌想必是意色樓最積極的一首了吧。

    文: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COLD DEW《欲欲》:轉向自然世界,找尋危險的可能性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話先說清楚,林哲安是我摯友,所以接下來的文字必定會染上個人感情,不一定客觀。當然,更因為是摯友,音樂要是做不好更加要指出不足之處。幸而這次大概沒這樣的戲份。

    大學有一課叫「與自然對話」,卻一直在室內上課。因為是初級課程,只能稍為討論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的起源,論文寫一寫就完了。沒有處理出生於城市的人為何對陌生的大自然充滿嚮往,或是自然意象一直出現在當代藝術的原因。

    沒想到多年後 COLD DEW 的作品會成為重返這些命題的契機。這個團的隊名、歌名和歌詞,都離不開自然環境,而《欲欲》更是確立了樂團美學和世界觀,成了一道從俗世投向純粹的目光。

    旅程由回歸自然開始:主角在山上望向星空,「重新地感受到生命」。面對無限大所滋生的不是恐懼,而是對同化的渴求,所以不停閃爍的星星看起來才會「好像要我上去跟它們在一起」。歌者最後乘著風,如願變成一朵《雲》。

    這個拋棄肉身的幻想可能是解放的過程,將塵世的價值觀放下,成為非道德、非政治性的非個體,溶入大自然這個理所當然的存在。這欲望又可能是超道德的,因為對象並不是人,不是一個可以建立道德關係的個體。

    只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轉變(transformation)必然伴隨著痛楚。《山地情歌》前半部份是個人意識逐漸融解的暴烈,擦去內外界線的分野,刺激不斷投進腦海帶來暈眩,直至一個清淨的和弦,宿醉感一抹而空。

    COLD DEW 《欲欲》封面 (作者提供)

    在這個純意識新境中,主角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自在,觀看雲和鳥的「相親相愛」(這愛必定是非物欲的,但又那麼理所當然)。但聽者的從容自在的意識將再三被節奏組往前拉,要你重新憶起肉體,抖動四肢。來回拉緊-放鬆後,結他帶來一段獨奏,決定性地全速前進,要主角在意識和身體的快感之間作出選擇。

    經歷了天上的飄飄欲仙後,主角重返人間,泡進「有蒸氣、硫磺,還有那白色的」《溫泉》裡。在塵世的歡愉中, 卻是繼續追求「昇華」,渴望著一個「寄放心靈」的地方。一輪激情後,迎來一個反高潮,旅程隨著落寞的結他聲完結。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The Hollow Men》by T.S. Eliot

    可能,在北投俗世尋找超脫,就注定成為一個「空洞的人」。

    哲安對六、七十年代帶民國風情的台灣感興趣,因而嘗試用噪音和迷幻等近代表現手法重新包裝它們,而COLD DEW 的這些作品,和那個相對保守、審查橫行的時代,某程度上有著同等意義:向大自然投射一些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的情感。

    戒嚴期間台灣人所不能明言的,化作都市男女的情話,或是對鄉土、山地的強烈興趣,在一個稍為遠離權力核心的場所,劃出一個思考身份,探索出版和擴散訊息的空間。(詳見《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其後又在非政治的場所,重新找回行動的方向,作品能夠重新政治化。

    走向自然不一定只因對理想鄉的嚮往,也可以在當中尋回不穩定而兇險的要素,並試著重新面對危險的過程。

    雖然 COLD DEW 活在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他們在藝術上的追求確實和「獨立」音樂的主流不合。一首18分鐘的歌,串流效益想必很低,但 COLD DEW 就是要證明這種想法是無聊、無能(impotent)的。挑戰同步錄音、不唱當下年輕人的患得患失、作品保有完整概念 - -這些都是反抗,向披著獨立外殼的娛樂產品發出的挑釁。

    如果每一段結他獨奏都必成為娛樂,每句歌詞早晚會變成某人社交媒體上的無病呻吟,每個演唱都將化作數位海洋中的一片浮木,那作者就更不應該讓音樂步入虛無。盡力抵抗,從云云「背景音樂」中找回獨立音樂令人目不轉睛的危險性。

    這確實是一張讓人牙癢癢的作品。

  • Suze陳:龢的螺旋式前進——《螺旋體》前後事記

    Suze陳:龢的螺旋式前進——《螺旋體》前後事記

    攝影:頌

    我和龢,不管誰到元朗的亞玉冰室,總會給對方發一張金燦燦的西多照片作為問候。第一次光顧元朗的亞玉冰室,是受龢邀約,吃他最喜歡的西多士下午茶餐——他視之為情緒低落時給自己的鼓勵、或放鬆壓力的方法。那天,他看著我把西多切成小塊,剛好是一口一塊的大小,說:「咦,我係食到邊切到邊。」

    去年六月,龢獨立發行個人專輯《螺旋體》,但外界反應差強人意,又適逢他獨自搬家、農務繁忙的多事之秋,難以顧全情緒和瑣事,墮入低迷期。當時我們相約吃西多,龢以往總是點來一大杯和自己農夫手臂一樣粗壯的紅豆冰,然後看著送到的紅豆冰笑著「嘩」一聲——那次他卻點了一杯平凡的熱檸茶,啃著西多咕噥道:「『實驗嘢』本身並不容易進入,更加不會登上本地indie音樂圈的大榜們吧。」他並不否定主流音樂創作的心血與誠意,也曾經感嘆,自己不擅長使用那種較易被一般大眾理解的創作語言。直到現在,龢漸漸發現,在本地圈子當中,如他一般純粹追求敲擊的音樂人並不常見;隨著演出或創作委托的機會增加,使他更肯定自己作品中擁有獨特的聲音特質及套路。

    張瑋瑋 & 郭龍〈霧都孤兒〉


    龢:「以前總聽這張碟,相比起燴炙人口的〈米店〉,這首的張瑋瑋唱得滄桑又踏實。」

    那年的中秋,他剛好在多重意義下的十月一日演出,拾起樂器前,他向觀眾表明當日心跡,鼓勵大家聽著自己的音樂一起思考。文字以外,龢認為做音樂在於轉化情感和思想,並灌注於作品之中,故他一直嘗試單靠作品傳遞一切。今年六月,作為《soundpocket十年展》其中一名演出者,他的兩次表演帶領觀眾穿梭富利來商場的走道和樓梯,幾乎把所有樂器都派上用場,而表演中最標誌性且引人注目的,總是原聲敲擊當中的喇叭回授(feedback)。現場觀眾流露的好奇和驚喜,使龢感到滿足:「原來有新人嘗試接觸、有人認真欣賞已經足夠。聽眾多當然是好事,但我也很享受這種『人少少』的感覺。」

    攝影:Maximillian Cheng
    攝影:Maximillian Cheng

    第二次演出的開場,他在店舖中央豎立一個鈸。當空間被觀眾站滿而變得侷促,龢環繞著弧形的鈸,時而猛烈擊打,時而用手掌操弄金屬表面與氣流呼應的聲音。他在商鋪的玻璃門之間流暢遊走,抵達商場天花水管之下,龢手中握著兩顆石頭互擊,循沿著水流聲和地上的「小心地滑」告示牌,重現日本實驗音樂先鋒鈴木昭男經典的二石互擊作品,還踩踏石塊讓之與舊商場地板摩擦。

    龢即將舉行的《螺旋體》專輯發佈演出,正是叫作「翻開每一塊石」。由專輯面世至今已有一年時間,他寫道:「我在這段日子裡不斷揭開石頭,學習,也重新學習。敲出的裂紋裡有聲,​聲音消散,下一塊石頭即將翻起,成為路徑揭示更多未知。」

    螺旋體的直線前進

    無論是緣份或選擇使然,龢踏走上了「實驗嘢」這條路,那對於他正是一個需要持續嘗試和練習、不斷推翻和確立自己的過程。《螺旋體》是一張幾乎只用上傳統敲擊樂器的專輯,封面只以鉛筆畫成,旁人看來實在低調得不成樣子。它沒有精緻順滑的質地,如此質樸的作品或許難以在眾多斑斕炫巧的音樂之間吸引到更多聽眾,但龢探索物料的方法,是如此率性而敏感。聽著作品,輕易想像到他把雙腳沉浸在農田的土壤裡,一邊聽著藍牙喇叭裡的迷噪搖滾,一邊察視身邊的各種生長和死亡。

    St. Sloth Machine – NOUS DECRETONS UN ETAT DE BONHEUR PERMANENT

    龢:「這隊有台灣先行一車的Lala和洛肯,有噪音又有旋律性很重的成份,兩者融合的方法很奇妙。」

    《螺旋體》共六首沒有名字的歌,前五首建基於龢的即興練習,如他一貫現場表演的習慣,樂器使用的分佈平均。歌也沒有具體意象,從歌名讀取的資訊只有時長與樂器登場的次序。對於歌曲排序,龢認為中段要有些比較「放肆」的感覺,因而安排了第三首曲目中尖利的瘋語。第四首歌用上的鑼,在龢演出時,雖然經常作為視覺上渾實的重心,卻只安排在中段姍姍來遲。他的解說是:「它的角色通常是讓大家休息一下。」音樂的腳步隨後越發逼人,最後一曲是他於荃灣一道面向山的行人天橋即興演奏,在人工環境中以聲音勾勒出山景,卻仍有起承轉合的故事氛圍。綜觀六首歌曲,《螺旋體》有別於螺旋迴紋,反倒更接近線性的層遞——「就像螺絲一樣,它鑽入某處的同時也在直線前進。」

    專輯的名稱也來自日本動畫《天元突破》,故事關於一群終生活在地底的人如何挖洞求存,並時刻防範敵人侵擾——龢現在對這種典型熱血劇情已失去當初的興趣,但還是推介大家觀賞兩部劇場版,他對當中反覆出現的螺旋意象頗為深刻,覺得能呼應到自己對成長的理解:「新舊交替看似是不斷重覆的循環,但同時會越鑽越深,自己對於事情的取態和行動的深度也會隨之改變。」封面畫作則是好友朱凱丁繪製的鉛筆畫,兩人相識多年,想法心照不宣;龢給她繪畫的要求是「螺旋形、不規則的東西」,結果凱丁畫出了他形容是猶如「刀切蘋果皮」的螺旋體。

    《天元突破》動畫截圖

    《螺旋體》光碟發行後,龢展開獨住的生活,同時面對某些本地唱片行的冷漠和各種人事變更,每天的困惑和自省令他越發孤獨,時刻留意香港政治局面的他卻自責:「我不時會想起正在或將要坐監的人,而我此刻還能自由行走、做想做的事已算是幸福了。」

    情緒的節奏

    一次whatsapp聊天,看龢形容自己進入了一個既低落又迷惘的階段,我像聽見一些擊鼓聲,他對自己的觀察富有節奏感:「有時我有種錯亂的時間感,例如昨日的事會以為是發生在好幾天前,時間既短又長,疏落之間又有密度。」歸納自己的情緒,並察覺出一種節奏或規律,那大概是他獨有的技能。記得今年年初天色陰鬱了幾個禮拜,龢好幾次在Instagram直播自己獨自在家撥弄樂器,畫面是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偶爾有鳥飛過。除了練習時灌注情緒,龢累積演出經驗,情感的運用亦更加靈活。他形容是「卡中了」:「如果捉得住那誘發情緒的位置,就自然能循著它繼續將之擴張。」

    他之所以與現在的樂器相伴,全由南涌獲得一個裝滿敲擊樂器的紅白藍膠袋開始。2016年,他正隨香港手鼓音樂家John Lee學習敲擊,老師在南涌農場演出後,給龢留下一大袋樂器。到兩年後,他因一個演出機會重新開始練習,但有別於老師的傳統南印度作曲,龢把所學的拆散再重組,逐漸建立起自己的一套音樂語言。兩年後,他被獲選為本地藝術機構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的駐留藝術家,到芝加哥交流。

    而龢回港後,加入南涌的活耕建養地協會,成為全職農夫至今。「耕種和創作是分開的兩件事,但又不完全割裂。」對龢來說,身為農夫是在社會上建立技能和生活方式,就像農作物的根部一樣,為自己的創作提供安全感和地氣。「緣份真的很神奇。事情一有了個開端,原來是會接踵而來的。」龢捲著混了鼠尾草的煙說:「這令我更覺得自己必須放膽嘗試不同的機會。」在情緒低潮末期,他逐漸意識到那些失落的事情其實是一個宏願綜合體,當中包含去揭示和實踐的慾望——「這時才知道自己正眺望著遠方的風景走著,就不那麽容易低落和焦慮了。」

    6月26日的一場演出,龢與相識多時的Klaux和Nerve首度合作,表演即興噪音,是一次難得的碰撞實驗。以往在充滿電子鳴響的多人噪音組合之中,龢的純器樂總不免扮演著較溫和的角色;但當天他沒有帶上樂器老朋友,轉而換上爵士套鼓,聲音頓時好像披上盔甲般橫衝直撞,在某些部份更主導了其餘兩位的節奏。演出最後,三人不約而同地來個急煞,手中還握著鼓棍的龢禁不住驚喜,掩口「嘩」了一聲,我和其他觀眾也一時反應不及,三人相視而笑時我們才懂大力拍掌。

    「我覺得未來總係你無法想像。」

    「つづく」

    文:Suze陳

    【翻開每一塊石】​龢wo4 -《螺旋體》 後。專輯發布會

    {第一晚}​

    日期:30/7/2021 星期五​

    地點:太子​

    時間:19:30入場,20:00開始​

    演出單位:Ejar、Fiona Lee x Nerve、龢wo4​

    {第二晚}​

    日期:31/7/2021 星期六​

    地點:深水埗​

    時間:19:30入場,20:00開始​

    演出單位:黃衍仁、黃麒靜、龢wo4​

    票價:$220、$300(包含《螺旋體》專輯一張)

    登記連結:bit.ly/2UPjs8B

  • 【激罕照片】專訪Fds/4eva:他們當偶像SEXY BOYS,請你飾演粉絲

    【激罕照片】專訪Fds/4eva:他們當偶像SEXY BOYS,請你飾演粉絲

    黑漆漆的空間,台上的人指導著觀眾:他們唱一句「Friends forever」之後,台下要和應「Sexy Boys」,幾次練習之後。歌曲再次響起,眾人越來越興奮,一聲聲Sexy Boys此起彼落,伴著尖叫仿似為一生最愛的偶像歡呼。其實台上的五人樂隊Fds/4eva,才不過第一次在舞台亮相,但門票早已售磬;那首〈Sexyboiz〉也是首次被公開演唱,卻讓觀眾興奮得如歷久不衰的經典名曲一樣。自此,戲仿偶像男團的風格,邀請觀眾投入一場又一場的表演,疑幻似真地參與建立他們的音樂世界。

    Fds/4eva總是無時無刻把周遭事物,拉進他們的演出之中。訪問當天,登門造訪他們的練習室,穿著淺藍睡衣的結他手Teeda開門:「四百蚊,啱唔啱呀?」然後穿著正裝西服的低音結他手Thomas緊隨打招呼:「嚟面試呀?」記得這些,並不是因為我記憶力特別好,而是鼓手龍成當刻正在房間另一角落拍下影片。訪問後,他把我的反應影片,連同簡介、照片等交來,讓我再一次大笑不止。

    樂隊成立以來,社交媒體和各種宣傳,都標榜為男子偶像團體,由主音藍調民謠唱作人Tomii Chan、琴手Tin Li、結他手Teeda、低音結他手Thomas及鼓手龍成組成。他們的第二場演出,有個私下背景設定--「世界巡迴演唱會最後一站」。即將迎來第三場演出是EP發表會,作為偶像團體,決定連開兩場演唱會之餘,也延續第一場演出公佈的專屬應援口號「Friends Forever Sexy Boys」,還有正式代表「4eva」的四字手勢和動作,最近更推出了Instagram濾鏡,雖然有點簡陋,但也的確是偶像團體的配套與架勢。

    「網上有人形容我們是『臨盤搖滾』,比『懷孕搖滾』高一級。」Teeda一臉正經的介紹著樂隊與第一首EP,「我們已經是香港最好的Boy Band,所以EP叫《Greatest Hits》。」這張「經典」EP在網上發行不久,便被串流平台收進多個官方Playlist,與9m88、Phum Viphurit、CHAI、Wolf Alice等列。Teeda繼續一臉正經的告訴我:「才華呢啲嘢,越暗的地方越會發得光亮。」

    嬉皮笑臉的發言,叫人難以招架,正如播放《Greatest Hits》中紛雜多樣的取樣與糊混元素,正想說是大亂鬥,聽著好像有些結構與邏輯痕跡,卻又擔心自己「認真咗」。這種半真半假的曖昧狀態,讓他們一邊飾演偶像團體,一邊廂卻帶來一張難以歸類的作品。「香港很多樂隊都很認真,好有型,我們不想做這種。」鼓手龍成認真補充,「即使我們想『懶型』也Carry不到啦,我們真的『鳩』,那不如有趣點。」--Teeda強調:「型嘅話我應該冇問題。」

    正如「Fds/4eva」尚未成軍之前,不過是五個人相約Jam音樂,打算玩一些Marvin Gaye、Bill Withers與Curtis Mayfield的作品。結果,那晚只嘗試了Marvin Gaye的歌,「而且只彈了第一部份,因為第二部份沒有人知道和弦是什麼。」他們大笑起來。但忘記和弦而帶來的即興演奏,他們錄下來,回家反覆聽過,決定當中一些素材可以延續下去,歌曲〈@renee_0928〉正是由此發展而成。

    即興隨機的創作默契,也奠定了EP的錄製方法。他們從未完整編寫好一首歌,只構思結構與樂器的大概編排,便一邊錄音一邊同步創作。「錄音的時候,根本未知道那首歌最後會是什麼狀態,沒有人知道。」龍成說,他們幾乎有整整一星期住在錄音室,用外賣解決飲食,全力完成樂器的錄音。

    刻苦錄音生活的主要原因,除了因要在錄音時即時創作構思各種細節,還要即場摸索聲音質地:「錄兩秒,聽一聽,再調整收音咪的擺位,不斷嘗試。」其中不少樂器,特別是鼓,特地接駁到古董混音器BOSS KM6A,錄音時同步產生獨特扭曲音色,無法在後製回復原狀,頂多在扭曲失真之上,再疊加其他效果,造就了現時聽到模糊且頗為混沌的鼓聲。

    當五人輪流認真說著製作的技術,Thomas遞上一份Excel試算表,原來是他們的「樂譜」。每一方格代表一個小節,所以大約八個方格是Verse、十六格是副歌,然後每一行代表一種樂器,讓各人看著表格開始錄音,「我不會寫譜呀。需要彈奏的樂器就在方格打『X』,那些紅色的X是什麼?……我想起來了,就是要那一段的主角,最突出的樂器!」

    一邊用Excel錄音,一邊寫歌的方法論,讓歌曲在充滿未知的情況下開展,隨著眾人即興投入,以及當下即時的調整,好像終於解釋到三首歌曲中,不著邊際的混亂氛圍中保有一定秩序,卻不掩那些肆意揮灑的演奏。Teeda把樂隊歸類為「Studio Band」,代表那些音樂只能在錄音室出現,「每個當下捕捉到的音色,都影響歌曲發展。每一首歌,你要是拿掉任何一層樂器,是聽不下去的,每個音符都要在特定位置,不多不少。有很多很多巧合,但也是有意識這樣做的。」

    不論過程或成品都有點瘋狂,至少不是很有效率的製作流程,正如不會寫譜--Tomii和Tin懂得寫譜讀譜的,他們強調--以及各人自言樂器技術水平不太高--Tomii和Tin都是自小學習樂器的,他們強調--Fds/4eva的創作過程累人,卻叫他們滿足,「因為創作不是『Play music』,而是『Make music』。」Thomas與Teeda總結這次創作過程:「做任何藝術創作,都是自我探索過程,夾Band就是五個人一齊探索共同的東西。」創作和「做」音樂只不過是一起Jam和錄音,「錄好八個小節,放出來討論,就可以了」。

    這些音色與即興的部份,卻難以在現場演出完全複製,現場怎辦?「靠氣氛、偶像派、靚仔、舞步囉!」他們說,而且很認真。演出前除了練習歌曲,他們特地認真準備「Friends Forever Sexy Boys」的口號和舞步,讓觀眾更投入更有參與感。Teeda說,一切的出發點很直白:「做一個開心,而且所有人都享受的現場表演。不是我就這樣彈樂器,你就這樣聽。Live就是要與觀眾有互動,才算『Live』嘛。不是我們玩得很準、很整齊、很型,那些都重要,但觀眾可以一起玩的話最開心,Have a good time!」

    男團Fds/4eva 上排左起:Tin、龍成、Tomii Chan;下排左起:Thomas、Teeda(攝影:Fds/4eva)

    他們相信,音樂性與娛樂性可以並存,所以即將舉行的音樂發表會,除了敬請期等偶像團體的演出,還請來魔術師當嘉賓,一樣為了娛樂觀眾。Thomas解釋,「一般的娛樂性,像是魔術表演,噴火也好,玩牌也好,男女老幼看到都會『哇』,很想看下去。我們就要想,如何把這娛樂性轉換到表演當中。」

    追求娛樂性最令人誤會之處,是取悅觀眾的出發點與姿態,隱含了一種不創新、不自主的傾向,從而與「創作」有不少距離。但Fds4/eva念茲在茲的娛樂性,與他們製作音樂的出發點幾乎同出一轍--「音樂是享受,不是比賽。」他們樂於承認音樂技巧的平庸甚至新歌中大量「取樣及致敬」,只是他們的世界不是由上而下或獨斷的單向傳遞,更重要是那些舞步、口號、社交媒體的無厘頭問答,或者讓你穿上樂隊紀念T裇的濾鏡,都可視為一場「Fds/4eva與粉絲」角色扮演遊戲。他們透過音樂作起點,邀請你投入參與Fds/4eva世界。

    畢竟沒有台下歡呼「Sexy Boys」的粉絲,男子偶像團體就無法成立了。

    【FDS4444EVA巡迴肢體語言研討會】

    [第一場/First Date]
    日期/Date: 26/6/2021⁣
    演出單位/Acts:@virgin_vacation 、@clave_official 、@fds_4eva

    [第二場/Second Date]SOLD OUT
    日期/Date: 27/6/2021⁣
    演出單位/Acts:@riddem_official 、@sciencenoodles 、Fds/4eva

    時間/Time: 1900 開門 Door Opens, 2000 開騷 Show Starts⁣
    地點/Venue: @sognohk
    門票/Tickets*︰$260(預售 Advance)、$300(即場 Door)⁣

    *觀眾名額有限,先到先得!

    購票聯絡Fds/4eva
  • Virgin Vacation《Virgin Vacation》: 暴烈與溫柔

    Virgin Vacation《Virgin Vacation》: 暴烈與溫柔

    樂風/類型(genre)在今時今日對於音樂作品還存有什麼意義嗎?當然,在了解和學術層面上,它還是能幫助我們區分不同流派和情緒、氛圍、意識形態,進而理解音樂延伸出來的社會意義。樂迷循音樂中的蛛絲馬跡,溯本追源,梳理背後的影響和脈絡,不失為樂趣。但在互聯網的年代,你會發現當代的樂手根本不會只依附一種風格去創作,所有作品基本上都是一個大熔爐,都是fusion。這對音樂的多樣性很有益,令樂迷在有意無意之間擴闊了音樂品味,不只死守在自己的舒適圈內。反之,過度依賴既有框架去看待作品,會窒礙了我們以自己的認知和感官去體會聆聽經驗。

    Virgin Vacation 假日貞操正是這麼一支衝擊著不同邊界的樂隊。假日貞操由 Step(鼓/fx)、Wing(結他/合成器)、James(結他)和 Chin Ho(貝斯)組成。樂隊去年發表《Acid Rain》作為第一單曲之時已讓人驚艷,卡式帶甫上架便被一購而空。他們那三尖八角的純器樂搖滾風格被很多人以 math rock、krautrock、後搖(krautrock和後搖這些詞其實沒有傳遞出樂風的特質)、迷幻等風格歸類。

    講起 math rock,一直對「數學搖滾」不太感冒。音樂與數學的結合不是新鮮事,遠在巴洛克時期,巴赫的敬拜音樂亦有很嚴謹的數學結構,藉以歌頌神明的莊嚴偉大。數搖起源之時,僅是一種創作的元素,以不規則的節奏和拍子去營造不協調的節奏感,最多亦只是一種「子流派」(subgenre),但這幾年觀察到,主流的數搖演化成一種由繁複拍子序列(如7/8拍轉5/4拍,4/4拍撞6/8拍⋯⋯),配上乾淨結他音色連乾淨的錄音還有乾淨的唱片設計的套路。當手段變成目的、依附既有框架寫成千篇一律的曲式,從前新鮮的點子變成腐陳的墨守成規,現在聽到類似的曲風都會避之則吉。

    偏偏假日貞操這支樂隊讓人摸不著頭腦 ——有著典型數搖的肌理,外型和美學又是這麼的乾淨利落,但這張 EP 《Virgin Vacation》越聽越覺得很不正路,好像總有暗湧藏在底下,聽著不自覺緊張起來了,湧動著某種不安、暴戾。我便嘗試擺脫曲風分類強加於我的先入為主,索性不去分析,僅以覺察當下的心境,由這張 EP 帶著我的思潮到處飛揚。

    暴風(酸)雨的前夕

    一開始便來個意料之外,一放下唱針,喂無聲嘅?然後拼命扭大音量,該死,hidden track 竟然就放在專輯開首。一把纖薄的女聲凝重地耳語著城市的光暗兩極,左右聲道是兩個平行時空的現實,逐漸互相侵蝕交錯。當《Acid Rain》那熟悉又溫柔的結他音牆緩緩地築起,輕柔像微風拂面,卻是暴風雨的前夕。貝斯撥弄著纏繞連綿的夢魘,拉開那萬劫不復的序幕。

    最欣賞假日貞操的一點,就是他們會放膽不斷 loop ,再簡單的 motif 也拼死地 loop。沒有什麼神秘的藥方,loop 就是不斷地重複,不斷地重複,不斷地重複⋯⋯ 但不斷地重複,直至你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均被荼毒,成為你永遠也戒不掉的藥癮。當你血中的貝斯含量達標,孤高冷傲的旋律便徐徐而起,聽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乍聽以為一定是合成器無誤,怎料看現場錄影發現竟是結他獨奏,不由得低聲喝采。鼓在遠處與電音樣本暗中佈下天羅地網,悄悄燃起火苗,在你不知不覺之時,煙火已然熊熊在燒,閃著紅綠紫光。你置身燎原火海中,憶記著諸般往事,然而,慾望得失轉頭空,pH值再低,酸雨落入汪洋,亦只有被中和的份兒,萬千雨點亦難掀漣漪,最終歸於靜止。

    霎眼間,一切已是過眼雲煙,你還是老樣子,卻被那該死的 withdrawal 抽著了頸項,再也逃不掉。

    五拍子「眩」舞曲

    「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唱機像人工智能般默念著拍子,《5 Step》顧名思義就是五拍曲式,是全碟最精彩的作品。失真的鼓點一下子變得清澈,兩柄濕漉微酸輕度overdriven的結他,一方面撩動著哇哇叫的四拍子,另一方向左走向右走,掃著性感撩人的亮麗和弦;貝斯一股腦兒的自顧自滴滴答答地 loop,木訥但側著身子耍酷。突然來個變奏,猛地將你搖醒,一時間捉不住拍子,慢慢地再隱約聽得出結他和鼓走著5/4拍,貝斯卻走著4/4拍,每五個和四個 loop 眾人又再邂逅,錯配的拍子如天花亂墜,但又不失舞曲的搖曳感,腦袋終於又再不自覺在輕輕晃動。然後,bottleneck 從頸項滑倒手指尖,腦袋一下子當機,一陣的暈眩,發現自己原來走在一條迴旋天梯上,不斷追趕著跑在前面的身影,發足狂奔之際,赫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圍繞同一個圈旋轉,追著的黑影竟就是自己的背影。又像是頭昏腦脹、雙足發軟、失掉重心的瞬間,掉進一個無盡的黑暗漩渦裡。旁觀者拍手訕笑,像是揶揄你的不自量力、手足無措的窘態。欲斷難斷,一個虛妄爆破後又再飆出一個又一個風馳電掣的結他 licks ,令人拍案叫絕。

    懶洋洋的戰爭

    EP 的 A 面像在手舞足蹈,B 面則像躺平地上瞪著天花板,想像天空的模樣。懶洋洋的日光浴中,卻仍依稀感到一絲患得患失,就像身上無論如何都騷不著的癢處。《Third Eye》有如一場電玩白日夢,帶點 uncanny 的荒誕感。

    想必是受MV和唱片封套設計影響,腦海浮現RPG遊戲的畫面,一片泛黃的沙漠,一隻巨手(像阿當氏家庭裡的Thing,也是黃色的)施施然踱步、遊歷,與野生的奇珍異獸展開動機不明的對峙、搏擊。如果這曲真是一場遊戲,設定必然很簡單:前行、戰鬥、再前行、再戰鬥,遇強越強,一山還有一山高,每一關妖獸越見扭曲岩巉。

    貝斯、合成和弦明明是整首歌的支柱,配搭起來卻毫不和諧,以撞音形成一種dissonance;眼前看見冰塊模樣的透明東西,手的觸感卻炙熱的,腦袋分析不過來,渾身不自在,虛幻的錯置,不悲不喜,是詭異但荒謬滑稽的氣氛狀態。這種彷如平行時空的矛盾並置,硬要類比,就像大街施放催淚彈時,小巷卻是買珍珠奶茶的人龍。但荒謬世界裡,藍調結他一於少理,悠哉悠哉地飄蕩,背後音牆、滑音、回授、殘響,卻越演越烈,虛耗你每一滴紫色的鮮血。關關難過,但最終都會過,一切化成泡影,留下你的茫然若失。

    戀「人」絮語

    終章的《Voices》則像柔和醉人的戀曲,浸淫在蕩漾春心之中。橙色太陽西斜而下,殘影打落在戀人的半邊臉上,海浪拍打岸邊,像是迎接你回家。忽然,天邊閃出幾度五顏六色的glitch,戀人眼裡竟也閃著glitch、起格,然後他的面容逐漸扭曲成一生中所有遇過的人臉總和。你捏一下自己的臉,感受到痛楚,但仍無法確定那是虛擬或真實。歪著頭想了一想,真假倒也沒什麼關係,愛情的感覺總是真實的。說穿了,戀愛的感覺就是你內心深處的幻想與夢想,最終投射到前方的人偶上,真不真實、是哪個人倒不是重點。然後你不再想了,把頭靠過去就吻⋯⋯

    回歸「理性」

    全碟完了,感覺自己超譯了作品,頗像《聽陳蕾士的琴箏》那種嗨大了的天馬行空。好的音樂奇妙之處就是能帶你腦袋去意想不到的地方。聆聽之時腦袋會很不自覺地運轉,但我嘗試將創作的意念和技術執行兩件事分開去閱讀;創作意念用心感受,技術執行理性分析。樂章完結便到理性分析之時。

    這張碟的錄音精緻動聽,器樂混音的左右空間配位得宜,音量平衡,亦不乏驚喜之處,如《5 Step》進場時的失真drum loop,和結尾的如黑膠唱機延緩下來的拖沓扭曲效果。但就整體製作而言,卻嫌過於平衡和內斂,有點惋惜歌到高潮迭起之際未能帶來更大衝擊。若能在個別位置能放膽一些,加入偏離常規或隨機效果,將能留下更深刻印象。

    另一觀察是個別樂器的餘音(reverb)過長,令整體機動性下降,音色太過washed-out、像一片白濛濛的煙霞,稀釋了碟中本來色彩斑斕的編曲,也令菱角被磨平。《Acid Rain》中的 floor tom 便在混音裡被埋沒了,與現場錄音相較顯得少了一個層次,最後一段結他 solo 亦欠缺了現場演奏的銳利。又像 《Voices》,網上流傳的現場版本未必如錄音版般安撫情緒,也沒有混音所能營造的層次感,卻更赤裸空靈,直入心坎,個人更為喜歡(錄音版是黃昏,現場版就是子夜)。製作中充分表現出音樂中溫柔嫵媚,但相對忽略了潛藏的暴力和暗湧,若能更加捕捉再放大,必然將作品提升層次。

    另一點想說,是《Acid Rain》的這個專輯版本以 hidden track 作序,個人認為這藝術上的抉擇過於刻意,有點畫蛇添足。貫穿全碟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超現實氣氛,太過直白地加入現實素材,反而削弱信息本身的力度,減少了想像空間,也令聽者抽離於全情投入的體驗上。但對於藝術家明志我還是很尊重的,在紅線壓境下,敢於表態已不是易事。

    純器樂作品僅能讓人以聲音詮釋抽象意念,但這種聆聽體驗,就像樂迷與樂手隔空過招,每個音符都激發腦袋的猜想,你一拳我一腳,不亦樂乎,亦成為專屬於個人的私密體驗。假日貞操這張 EP 透露出樂隊滿滿的潛力,紮實的音樂底子,以及多樣的音樂養分和元素,是一個非常豐富的聆聽體驗,交出長篇幅的上乘佳作指日可待。

    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小本生燈《冇有形狀》:有燈就有人

    小本生燈《冇有形狀》:有燈就有人

    「燈」是文明的象徵。聽過有個說法,當你越從城市走向人煙稀少的地域,你首先留意到的將會是街燈越來越疏落,而當最後一支街燈也被拋在後頭之時,你便只能單憑一雙手去應付生存所需。

    一直覺得「小本生燈」這個名字起得很妙 —— 小 · 本生燈,小巧地呈現自古最讓人著迷的化學反應;小本 · 生燈,用最小的成本去發光,照亮生活,也照亮了人。小本生燈作為雙人粵語Spoken word組合,成團以來,一直以不同的姿態在本地的獨立音樂、派對場景和社會運動中介入、協調、支援。成員LWL 和 Treasure Autumn二人在公在私一直合作無間,這次正式發表專輯本就讓人非常期待。

    生存 v 生活

    「生存」這個詞在我記憶所及處都是個很沈重的字眼。反正大家都忙著「生活」 —— 聲色犬馬、物質支配的生活;生存就如呼吸,是個理所當然的狀態。 然而兩年去矣,生活、社會、世界翻天覆地,一時之間,「存/亡」、「去/留」忽然成為了很切身的考慮。「究竟應該點?」1這個問題顯然沒人回答得了。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同伴一個一個被消失、離去,無力感摧毀了一切動力,我們苦苦思索著,卒之又再一次試著循古老的方法,往嚴肅的藝術、音樂作品去找尋線索,即便沒有救贖還是能找到一點慰籍。若果19年《Matt Force》同名專輯道出了很多人心中的痛傷和孤寂,20年我們在Young Queenz的《神隱 Spirited Away》中聽到絕望的咆哮以及訴諸神明和大自然的生死輪迴對自身遭遇的解讀,那麼在當下這越變烏煙瘴氣的廢墟中,我們還能為找到什麼啟示嗎? 

    明顯地,《冇有形狀》這張專輯的創作動機並不是為這個問題提出答案;小本生燈活躍多年終於將作品編結成集推出,最早的作品如《鬼屋》(當時叫《鬼屋住民》)和《短途旅行》早於四年前已在YouTube發布,但作為一支非常有想法和獨特見解的樂隊,我們還是可以大膽地假設重要決定如作品發佈的時機都經深思熟慮,故作品亦一定能夠回應社會現狀。但過分伸延為一種非黑即白的政治表述或「求生指南」則過於武斷和不負責任。

    有趣的是,很直接地解讀整張專輯,便會發現它根本是一次迷幻旅程,事實上這專輯很可能是香港次文化有史以來對這種迷幻經驗最深刻和傳神的一次描述,亦探討了這種經歷對人靈性上和自身存在思考的啓發作用。然而經歷本身僅是一個引子、一扇門,我們感興趣的是這所激發的後續。到底是否「就從此不一樣」?又假設音樂有能力讓我們的精神暫時性離開線性的時間軸,一旦唱片播放完結後,它對我們的恆久和持續性影響,令我們必須回到原本的時間線上、並以當下社會氛圍作背景之下進行解讀。(關於藥物的科學、倫理、法理種種,本文無意探討,我們就以音樂中所呈現的意象和思考作討論。)

    小本生燈《有冇形狀》封面

    旅途開始⋯⋯

    你按下開始鍵(如果你是標準樂癡的話你會放下黑膠唱機的臂針),《短途旅行》乍暖還寒的合成器音符奏起;一串欲言又止的節拍,然後是一段 1964年 Delia Derbyshire《The Dreams》2被扭曲失真再延緩的 sample,一個引子柔和地向你慢慢招手。帶點lounge jazz氣氛的boom bap節奏響起,你心裡不太踏實卻又躍躍欲試。「神經佈滿彩色嘅森林 / 試管嘅細菌發現靈魂」 ,如夢囈呢喃的「半吟/說唱」引誘你進入相同的精神狀態。「建制內 跌跌撞撞 / 建制外 跌跌撞撞 / 從組慾望結構喺胡同/風眼內外之外」,是我們得到的第一個啟示;這一組詞曾在小本生燈的專頁上長居頂首,直指問題核心在於個人內心慾望結構,出路在固有思維的「內外之外」。

    《冇有形狀》像一列向終點穩步前行的快車,平穩實在的鼓點懷著熟悉的搖滾基因,當你開始放下戒心閉上眼,矇矓混濁的bassline卻隱約暗示著四伏的危機。「全部嘢因我而去?全部嘢因我而嚟?」要過的第一關竟然就是存在危機。由迷離狀態所激發出的全感全知,令你一次過感受七情六慾、前世今生,靈魂「自由」了。然而,就如存在主義宗師沙特所指,人心靈上的自由必然帶來存在的焦慮,世上一切紛爭、內心的愛慾、潛意識裏的陰暗面,你必須一一經歷;你抵擋得住這切膚之痛嗎?專輯由這一點起不斷地引用的佛學意象絕非偶然,如這裡的「三惑」(貪嗔痴)、「OM」,《Bicycle Day》的「六入」(眼耳鼻舌身意)等;事實上佛學早於二千年前已對存在和苦難有完整的回應。「全部嘢因我而嚟/去?」隨生存附送的苦難讓我們不能避開思考世間萬般因緣。

    在Google簡單搜尋一下《Bicycle Day》便會完全了解這首歌是什麼一回事,「麻鷹嘅視覺 / 人們構成幾何 / 會呼吸嘅巢 似宮殿 似教堂」和接下來一段意識流的描述簡直精彩絕倫;短短幾句全神地交代了超現實的視聽觸感和撕裂的精神狀態,亦向外界宣示了深厚的文學底蘊。急激淅瀝閃爍的聲音樣本加劇腦袋的負荷和靈魂的分離,然後,黑膠唱機的炒豆聲沙沙作響,如鬼魅般的女聲幽幽唱著,你以為你忽然回到了二十年代的上海,呆呆出神,「循環」、「改變」、「我們只是隨著軌跡而來」,我們自以為是世界的中心,然而你我都身不由己。萬物皆虛,但義人藉手上的火把,將希望、文明交到你手裡了;無人帶路之下,我們能否破除對彼此的妒忌和依賴,傳承下去?這個問題相信今時今日大家都有很深刻的體會。「擦身而過嘅我都感受到咁多我係咪要築起結界?」這叩問與《冇有形狀》的「切膚之痛」同出一徹;我們是否只有導絕愛恨才能心如止水?

    《鬼屋》很自然就是bad trip了;生活於這個城市本就很bad trip。稍微覺得這首歌的類比過於直接,缺乏想像的空間,演繹上亦不及YouTube上的鬼太郎黑白MV版本生鬼和放開。然而將都市人同人的隔膜、異化、孤寂昇華為粵語殘片式的「孤苦伶仃」,還是誇張得有點comical的妙趣,trip hop的跳躍感和靈異氣氛亦成絕配。

    反轉到B面的《誰的情景》像叫你見字飲水,稍作喘息。 輕鬆涼快的chill hop儼如綠洲,打開𨋢門是極富有電影感的畫面;毫無準備下,失真的重低音突然入楔,錯置的虛幻感覺,是耶是非?誰主誰客,下一剎再也渾然不清。

    《凹凸》是整張碟最讓人不安的一首;刺耳的電子鳴叫衝撞著「㪐㩿」的鋼琴樣本,毫不和諧;碎碎唸唸的「自然不自然」、「低嘅解像度」如同咒語一般,陰森恐怖而冰冷。以為百子櫃是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發現竟就是世間既定的秩序。一切被不斷分析、分類、定義,一而再地依附在約定俗成的規矩,跌入黑白二元的陷阱,排除異己。「乜嘢係虛無主義 / 乜嘢係野獸派?」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怎做有用?點解要知?誰來定奪?無論誰主宰了話語權,我們心裡澄明,還是知道真相往無數度灰色裡找,手裡想捉冇有形狀。「慶祝要用搞喪禮嘅心」,喜慶定係哀悼全為人工的概念,「日日是好日」3;這裏給出第二個直接的啟示。

    到現在為止,歌者好像對一切的變故都有所對策,或總能從容面對;唯獨在這裡我們終於體會到無奈和失望。《濕碎摘要》不賣任何關子,直接表達對閒言閒話(gossip)的痛恨。沈重的鋼琴和弦奠定了歌曲沈痛的基調;即使想如空手入白刃般優雅地招架,還是徒勞,有什麼事比同伴的背叛和暗地指責更讓人哀傷?禍從口出,像傳染病般無限複製。歌者警告,我們已然進入楳圖一雄《十四歲》所刻畫的未日異境裡,相煎何太急呢?這裡有樂隊好友Inch的featuring,粗獷豪邁的聲線不修邊幅,與樂隊二人同樣懇切叩問、發洩。

    一切無常,再壞的事終究會完結。那我們找到我們想要的答案嗎?我們恨不得繼續捕風捉影,但如沐春風的《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是落山歌了,繼續只提供鳳毛麟角供大家猜燈謎。到底什麼不一樣了?思考什麼概念?什麼「事」與什麼「願」相違?我們與誰分開?我們是誰?我又是誰?一片混沌後「叮」一聲響,腦袋茅塞頓開,我們所有人根本都在妄想可把黑夜分拆,再染黑彩虹呀。然後,終於可以釋懷,你我為彼此對唱愛歌,明白到「思念/思想」和「傷感/感覺」係分開嘅兩件事;靈與肉從來不需黏連在一起 —— 「我們」終究是自由的 —— 卻也可以從容並存。海浪在耳邊輕輕拍打,我們徐徐走下去,將每一盞街燈拋在後頭,追隨自己心內的明燈…… 

    當我們分開從此就不一樣

    及至此,赫然發現,生存和生活,原來並不非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說得很白,生存必然帶來對存在本身的質疑,而衝破這種虛妄正正就是踏實去生活;沒有生活的生存是無意義的,脫離了存在掙扎的生活亦非自由。這是從小本生燈這張好像虛無縹緲的處女作所給予我的禮物。當然,我們對一切事物的解讀皆為自己對事物的投射,自以為是亦是虛妄,而以文字去書寫音樂亦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偏執。但我只想說,這音樂真的很好聽,讓我感到窩心,也有一點點的不一樣。

    註解:

    1香港九十年代傳奇樂隊…Huh?! 的名曲,當中亦為這個問題提供了頗有趣的答案。

    2英國BBC電台僱員 Delia Derbyshire 於1964年以 sound collage 的方式為 Barry Bermange 四個半小時長的廣播劇做原創音樂,題為 《Inventions for Radio》,五個主題編成五個樂章《Running》,《Falling》,《Land》,《Sea》和《Colour》。《短途旅行》採用了來自《Falling》的樣本,是一些受訪者描述造夢的情境。

    3禪語,意思謂日子好與壞,全是主觀意願和視角的關係。

    文:張臻善

    David Boring 結他手,急症科醫生,深切治療部學徒,麻醉科字母人。深信擺脫文青詛咒的唯一出路是nerd到最底。

  • 【專欄︳一!二!三!四!】聽一卷網上找不到的磁帶

    【專欄︳一!二!三!四!】聽一卷網上找不到的磁帶

    專欄【一!二!三!四!】

    沈諾基 (@emptylocke)
    一個比音樂玩多過玩音樂的人。長期疏忽照顧其 DIY 廠牌 Sweaty & Cramped。

    最近感到困擾的事:本以為發掘到新的音樂,細聽才發現和平常就喜歡的差不多,可能只是幾個元素的整合加上一點變化。那種失落感是很特別的,由其當那樂隊並不是你從網上平台找到的話。我仿彿只是一個跟著習慣和演算法跑的人,而不是一個主動的聆聽者。

    我們的聆聽習慣不但每天餵養著算式,多少決定了接下來會聽到什麼以外,在你打開唱片之前,不同評論和社交媒體早已影響了你的體驗--各種預想和先入為主,不同形容詞和樂種標籤趕在音樂前頭,率先在腦海中浮現。

    如果你想要新的,而不止是類似的體驗,線上平台大概幫不了多少。哪線下呢?

    美國德州樂隊 Pile 去年推出的磁帶作品《Second Other Tape+ 可能提供了一種答案。樂隊沒在所屬廠牌 Exploding In Sound Records 發行,這張唱片不設試聽,只可限時郵購。在發售點 Bandcamp 的說明欄上,Pile 又大刺刺的寫著:「請不要把這音樂放到網上。」

    時至今天,磁帶已經消失於唯一的發售點,了無痕跡。連音樂界最變態的資料庫 Discogs ,也只剩下標題和發表日期等簡單資訊

    按下播放鍵,首先傳來合成器的聲音,再來是 rhodes 電鋼琴和人聲。不知道是載體的關係,還是製作效果,樂隊主腦 Rick Maguire 的聲音聽起來在顫抖。第一個段落約一分鐘後就結束了,而接下來四十分鐘內要發生的事,我也沒辦法用文字去準確傳達。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令我感到非常無力的體驗。

    與其說這是一張 demo 帶,它更像旁聽寫作和實驗的過程。有別於經過寫、錄、後製的「成形」作品,磁帶裡的音樂大多沒頭沒尾,而 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之間,Rick 由也從不預告,不作說明。有時是歌,有時是 drone。沒有歌名、長度和次序可以參考,聽者可以選擇的就只有倒帶、快進和或放棄聆聽。在可以隨時隨存取音樂的年代,這唱片罕有地把聽者從駕駛座上拖下來。

    身處這團資訊混沌裡,隱約可以聽見同一個節拍配上不同和弦和 looping 等,都是創作期間會發生的實驗。但 要判斷Rick 的用意是徒勞的。也不可能判斷他唱了什麼(人聲本來就不是很突出,又披上了多層失真效果),或是裁走了什麼。

    可能這就是「靈視」的感覺。一段段不經過濾的思緒從四方八面襲來,可認知的(樂器,拍子,氣氛)和不可認知的(意圖,文本,終始)混合,生出一種令人作嘔的迷失感。如果光是白噪音還好,但混沌中熟悉的結他和琴聲,又每每引誘你去嘗試理解和分析,再一次又一次將你拒諸門外。如果要你花一小時看另一個人眼晴所見的錄像,可能會有相似的體驗。

    雖然沒有特別說明,但這顯然是 Rick 的宅錄作品。磁帶還附有一本小誌,載有他的畫作,題材是其他人的房間。透過簡單的線條和少量水彩,Rick 讓我們窺探這些陌生的場所。在一場阻斷人與人交流的疫情之中,看見那些匿名、赤裸的光景。

    小誌中, Rick 又道出他對串流音樂的不滿,認為聆聽過程太過唾手可得和被動(雖然 Pile 絕大部分作品還是可以在串流平台上找到)。他再次請擁有這張磁帶的人不要將音樂上載:「這是創作音樂中一個親暱又脆弱的環節,但同時是重要又刺激的,因此我想和你分享。」 

    在一個以全面拆解為榮的年代#,Rick 或許找到最好的回應:他讓你聽了一切好的壞的美的醜的有意義的無意義的刻意的隨意的,然後從此沉默&

    我認為他成功還原了聆聽音樂的體驗:沒有試聽,也沒有過分說明。不是所有音樂都是要你懂、要取悅你的。只是有人剛好做了音樂,而你可以去聽。

    正如這張作品中一句難得清晰的歌詞所道:

    “Be quiet and close your eyes now, don’t think about it.”

    後記:這篇文章奇怪的地方,在於內容大多是難以驗證的。所以要是有人想聽,我樂意借出磁帶,若然你答應不把音樂上載的話。

    [+] 2015 年 Pile 曾推出一張叫《First Other Tape》 的作品,去年限量復刻。

    [#] 一個叫 Song Exploder 的 podcast 就以由樂手親身折解一首歌為主題(能夠將一些以往是專有的知識公開當然是好的)。

    [&] 如果 William Basinski 沒有為《The Disintegration Loops》加以說明的話,還會有如此美麗的神話嗎?

  • 每天都要更叻的焦慮法則--專訪周華欣

    每天都要更叻的焦慮法則--專訪周華欣

    「我說我說很累了,腦袋腦袋也塞了」,是周華欣最新的原創單曲〈睡吧〉,用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好好休息,別迫得自己太緊。MV裡,周華欣一人分飾近十個角色,春麗、鼓手、鬼魂……甚至彈結他、貝斯和打鼓的都是她。

    可是影片的主角,是穿著粉紅色睡衣,略帶稚氣的周華欣。快樂的彈著結他,咧嘴笑起來,與口中反覆唱誦的「睡吧睡吧」對比之下,她炯炯有神的雙眼卻始終睜得大大。仿似周華欣對投身全職音樂的小感言--揮之不去焦慮,累了卻無法停下來,只可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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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Michael CW Chiu

    〈睡吧〉是自2018年中辭去傳媒工作,全職投身音樂創作的第一支作品。她給自己訂下目標,希望一年內可以獲得Clockenflap音樂節的演出機會,有作品登上電台歌曲榜。「十分滿分的話,難度有八分吧。過去兩年因為工作,沒太多機會練習,音樂上沒怎麼進步。辭職半年內,要趕回兩年來退步的東西,還要更加進步,真的很困難。」

    目標清晰的她很自律,時間表填得滿滿,與一般辦公室工作無異--每天九時左右起床梳洗,在家編曲、作曲之餘,也大量細緻地聽別人的音樂作品,改善製作水準。歌詞方面也不斷精進自己,「想更加有文學性,畫面感強一點。」因為是獨立唱作人,本來對設計、Photoshop一竅不通的她,要一手包辦宣傳和設計工作,也安排一定時間學習視覺設計,還有定期與樂隊見面排練和編曲,有時工作至半夜十二時才休息。

    叻人

    「我想自己成為一個好叻的人,就是懂得很多的人。」她眼中很多人都符合「叻」的標準,年初的吒叱頒獎禮,女性唱作人陳蕾贏得唱作人銅獎。「我其實並不認識她。聽來很誇張,但那一刻我很不開心。她唱歌又好聽,人又漂亮,又型格,比我只不過年長四年,這麼年輕已經贏到銅獎。我不期然把自己與她比較--我四年後會不會拿到同樣的獎項?」另一位獨立音樂人朋友木子,比自己年輕,她覺得對方音樂作品出色,同時擅長包裝設計,又可以自行拍攝剪接MV,「我覺得自己很差勁,他比我年紀還小,我一定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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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Michael CW Chiu

    成績是唸書時期判定「叻唔叻」的唯一一把尺,周華欣用力追趕,一直都名列前茅,她形容自己是「書呆子」。偏偏考進大學前的公開考試卻臨陣失手,是求學生涯考得最差的一次,進不了「三大」。「那所學校算是地區名校吧,老師很功利的。我畢業後回去,他們一問我唸什麼學系,就給我面色看。因為其他同學唸GBUS(環球經濟)。」

    臨近大學畢業,對未來感到茫然,在她當時出版的首張EP《飄到哪裡》可聽出端倪。無處不在的焦慮,纏繞著周華欣的身心靈,她以這狀態,寫了〈水〉。蒸發、結霜、凝固的循環下,水滴不由自主被外力支配,「我無處可逃」。而「不夠好」的焦慮,使她一直怯於與他人合作,「覺得別人厲害太多了,我會很緊張。」

    努力努力再努力

    「發表EP後,這種對未來的不安更加放大了,我變得更加敏感。聽到救護車聲,便聯想到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甚至發生在家人、朋友身上,(焦慮)好像到達了沸點一樣。」畢業後,她還特地參加政務官(AO)考試,重溫考試的快感,「我很喜歡考試、答問題,因為不斷拿分數,能不斷肯定自己。每次考完不一定拿滿分,便可以繼續努力,再努力。」

    現實生活中沒什麼人會為我們每一項能力打分數,每一件工作、能力都可以勾起不安全感。「我每天都要令自己更『叻』才好,要是一個細節做得不夠完美,便可能令我無法成功。」自從投身全職創作人的道路,周華欣發現陷入自我懷疑的漩渦,只會影響工作進度。「我一定要KO這個問題,希望快點繼續工作,是一種好勝心。」

    於是,她開始找貝斯手傾訴--「我其實事先知道他會說什麼,『唔好放棄呀』、『唔可以比世界打敗,唯一一個打敗你嘅人係你自己呀!』但我就是需要這些說話,明明很負能量的狀態,卻需要正能量來激勵自己。」

    如果可以自主選擇,她想要擺脫這份焦慮嗎?「好像對自己嚴苛一點比較好」,沉默數秒,她問我,「是不是有自虐傾向?」

    把事物放進另一個世界

    焦慮,不單在腦內發酵,還會使她心跳加速、全身發抖。為製作〈睡吧〉,周華欣找了音響工程師和樂手們一起錄音,花了兩天時間才完成唱歌的部份。「我很害怕新環境,那時覺得自己唱得很差很差,因為……我常常走音。」只是越擔心走音,又要頂著浪費別人時間和拖慢進度的壓力,越是發抖,越是唱不準。

    又例如她獨自在家,抱著結他作曲,都要勉力鎮靜發抖的身驅,急促的心跳。「我好怕寫出來的歌不好聽,別人不喜歡,令我無法放膽寫歌。」

    談到寫歌,周華欣說完痛苦的焦慮,變得有點雀躍,「我最喜歡的一定是作曲,把心裡面不可以留住的東西,變得更美或不那麼美,寫成一朵花、一個黑洞、一隻動物……放在另一個世界裡,令我得到舒解。好像把它們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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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Michael CW Chiu

    誰來留著美好

    最近,她一口氣灌錄了幾首翻唱歌曲,其中一首是與友人合作卡通片主題曲〈醜小鴨天鵝湖〉,一隻醜小鴨試圖跳出不屬牠品種的天鵝湖舞步,「誰人到都試跳一步/還未夠好再跳一步/頭上碰到挫折/輕於鴻毛/留著美好/一世自豪」。當自我深深為挫折焦慮之時,怎可有餘力挑出美好,一世自豪?

    2018年,周華欣獲邀到南韓Zandari Festa音樂節表演。在香港忙碌的編輯工作的縫隙,她找了三位樂手一起排練,打算演出後便回港繼續上班。演出完成當晚,四人一起吃飯,樂手們開始認真聊到周華欣的音樂,「他們說,我的音樂很特別,唱腔和想法也沒人相似,又分析了我其中一首歌的和弦,我其實也不知道那叫什麼和弦,但他們說『你唔知,但你有Sense』。」甚至是她一直感到自卑的彈奏姿勢,樂手們都看成個人特色,「我結他彈得不太好,手也小,很懶惰地只用一個手勢上下移動便算,但他們說,『呢個係你嘅特質,可以用來彈奏只屬於你的和弦。」

    自認做得不夠好的,發抖心虛的,突然都成了最可貴,值得深挖下去的寶物,只欠一個契機。韓國演出後,她又獲邀在香港演出,同樣的班底再吃了一頓飯。席間,貝斯手吐出一句,不如我地一齊捧紅周華欣。「我恍然大悟,不如我試一試?」於是,她辭掉編輯工作,開展全職音樂人之路。

    周華欣的結他聲

    「周華欣」成了四個人的音樂大計劃,周華欣本人只是成員之一,「我們每個人都有希望完成的『功課』,貝斯手想嘗試監製、鼓手想實驗Sensory Percussion、琴手則想學習合成器。到底我們可不可以紅?四個人能不能成長?」

    〈睡吧〉作為「周華欣」的第一件作品,她坦言尚未收到太多回響。「我還是會倚賴膚淺一點的Facebook Like(數目),但同樣會思考自己有沒有進步?例如今次用上合成器,每一件樂器的聲音我也有份參與。以前聽歌什麼都聽不出來,不會管是什麼音色,結他聲就是結他聲啊,但這半年來,與樂隊一起聽歌、討論,越聽越仔細,覺得超級有趣。」

    焦慮,將會成為她即將發表新EP的母題。有如全職工作的時間表,也悄悄起變化,「本來想保持勤力,但近來發現,讓自己『Hea』的話,反而多了創作空間,寫了不少新歌。原來太專注,反而感受不到身邊的一切。」

    韓國之旅,周華欣其實還收穫了一把新結他。相比只因外型吸引而買的那把Takamine,她坦言更偏心這一把在〈睡吧〉中也有登場的棕色Cort。「它的音色有點Muddy,沉沉的,很配合我的聲音,彈下去也有種倔強的感覺。它有兩個音總是Sustain不到。以前不喜歡,現在覺得很有性格,『我係Sustain唔到呀,咁點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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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Michael CW Chiu

  • 【樂評】給我十首歌的時間,在絕望與奮鬥之間-Stranded Whale《The Revival》

    【樂評】給我十首歌的時間,在絕望與奮鬥之間-Stranded Whale《The Rev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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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的不堪與矛盾越觸目,越是龐大得難以撼動,站在分叉路口--奮力一搏,抑或麻木放棄?《The Revival》在尚未抉擇之際,用十首歌的時間,疏理活在此時此刻,每個人總會碰上的愛憎喜惡。

    與第一張《Northern Tower》清新木結他民謠豎立的望遠高塔不一樣,用Stranded Whale自己的話,這張《The Revival》「由清新原音轉向更沉重幽怨的方向」。除卻加重失真的電結他、迷幻合成器,以及沉鬱的編曲方向,歌曲也不再單是殺人鯨渴望自由的頌歌。

    開首〈Why Don’t You〉盡情嘲弄消費一切卻又偽善的社會。無情地對陌生人幸災樂禍、嚼著肉食卻為另一些動物傷心難過……要在剝削與過剩的世界中生存自保,每一個人都難保清白,那不如主動投降?「So take my money, take my clothes/ And take my stories, take my soul」,只是曖昧的結他介乎明亮與冰冷,撅著嘴冷笑一聲,提醒滿手鮮血的兇手們,「記得洗手」。

    如此絕望,但又夾雜著嘲弄和反抗的調子,隱身於流麗編曲,貫穿整張專輯。〈Fees like, midnight〉有舒爽的鋼琴,與澄明的日系節奏,但那溫暖卻幽幽的男聲合唱著簡煉短促的歌詞,兩難的拉扯著;緊接著〈Dies In A Room〉向上天找尋意義「Finding meanings right above the sky」,但無助之間在低音部不斷下探絕望,世界沒救了似的急轉直下、不斷出錯的失速片段,拼貼成一道沒法拆解的人生,最後緩緩的結他回頭一瞥,似在問「絕望又如何」?

    繼續在泥沼中爬行而不能自拔的〈Someday〉,樂器尚未現身,先傳來微弱的嘯嘯,耳窩剛感受到空氣震動,遠方的鼓聲已直搗耳窩,再發展到合成器有如警報般的末日感襲來,每次一聽都起雞皮疙瘩。

    專輯半路中途,我好幾次被Stranded Whale催眠似的分不清〈Hypnos〉、〈Blackhole〉和〈Grey〉。如果無力感有形象,大概不會是暴烈粗獷的搖滾,也不是直率的民謠,而是像這三首連成一氣的歌,在昏暗的宇宙中打轉。「She was there to see/ Waiting to be impetuous/ Thought it would come/ But no」,行動力就這樣日復日的磨蝕下去,不見天日。

    Stranded Whale在《The Revival》不再靠民謠易記柔軟的旋律來捕獲人心,反而精巧的控制節奏與氣氛。在接近九分鐘的〈Grey〉,加入Cicada的優雅弦樂,卻隱隱聽到Pink Floyd式搖滾史詩的影響。結尾淒美的鋼琴下,融合並改寫了舊歌〈Interstellar〉一句歌詞「Better stay away from the pain of the world/ Never let the grey disappoint you」,專輯不斷加深的絕望黑暗,也淡化成灰色調子,稍見澄明。

    之後輕巧甜膩得叫人驚訝的〈Nobody’s Fault〉,卻在恰好安慰了前面那顆絕望又困惑的心,溫婉的男女合唱,距離紛紛擾擾的結他遠遠的,劫後餘生,反覆唸唱著「It was nobody’s fault/But I feel sorry for you」。

    十首歌的時間,與現世一樣難以祈求大團圓結局。但最後一曲〈Politcally Correct〉似是Stranded Whale專門寫成的人生說明書,點出了我們吶喊或自暴自棄,對我們最痛恨的人來說,不痛不癢,「Kings and Queens/ Will not be coming to the party drinking/ Greens and Blues/ They are just darkness in the shadows/ Like We do」溫熱而不盲目熱血的結他與穩步前行的節奏,不單成了全碟最適合大合唱的曲目,也穩穩接住了這厭世又不甘心的世代心情。

     

    文:Practical Dinosaur

  • 【香港有藍調2】四代人,一個二手藍調故事

    【香港有藍調2】四代人,一個二手藍調故事

    1903年,一個黑人瑟縮火車站一角,手握小刀刮著結他弦線,發出詭異的聲響。因火車誤點而滯留的W.C. Handy,在旁被深深震撼。十二年後將其發展成〈Memphis Blues〉一曲大受歡迎,更被視作藍調之父。

    藍調顛沛流離,伴隨黑人奴隸流入美國密西西比,落入白人世界,沖刷出一片新天地。可一但遠離源頭,二手藍調總有人覺得不對味。

    在更遠的香港,五個人,跨越四代--Peter Ng、Sam Jor、Tommy Chung、William Tang、思齊的藍調故事,沒有奴隸和奴役。這個有關搖滾唱片、流行樂壇的現代故事,展開,重疊,只是一個關於香港的二手藍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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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eter Ng,Ramband結他手。攝:Michael CW Chiu

    六十年代的偷渡藍調

    香港第一代的藍調影響,可能都是六十年代的「二手貨」,藏身於留學生寄回港的搖滾唱片之中。「那時大約十四歲,我開始學結他,都是學Shadows、Ventures的歌。但有些到英國唸書的朋友告訴我:『人家不聽這些的啊。』」Peter Ng收到同學經船運一個月才抵港的包裹,裡面有英美當時得令的The Yardbirds、Cream和Jimi Hendrix唱片,「我一聽便中毒。」

    Peter醉心搖滾,抱著電結他,不斷模仿The Yardbirds的結他手偶像Jeff Beck,尚未知藍調為何物,直至從雜誌讀到Clapton的訪談,「他說自己的音樂都是偷自Freddie King、B.B.King。我才知道,原來我跳過了一個時代,便回頭聽那些音樂。」

    回溯過程中,Peter越過從藍調到搖滾錯綜複雜的演變,找到一脈相承的精神,「由心出發。」他眼中的電結他能敏感反映演奏者心境,全靠演奏者的細膩操控。「兩個人拿同一支結他彈著一樣的音符樂句,就是不一樣。那是很感性的反應。即使是黑人藍調,你聽到的都是感覺。Robert Johnson拿著爛結他自學,也是由心而來,你想模仿?很深奧,不知怎彈到的。」

    情緒來了又去,當下感覺最重要。Peter先後組過兩支樂隊,「我們總在每首歌的結尾『放飛機』,其實就是藍調的『即興』。」他也替流行歌手彈結他,別人預備的樂譜中,總特地留空一些小節,供他自由發揮,「那時只有我玩那些,有時表演後,有名的前輩都會問我,『Peter你彈乜啊?』」

    他愛即興,用結他表達當下心情,年輕時血氣方剛,為香港樂隊歷史投下一枚震撼彈。他第一支樂隊The Black Jacks被譽為本地前衛音樂鼻祖,後來影響無數香港樂手的Ramband也玩前衛搖滾,更常令樂迷失控,不是衝上舞台,就是毀壞座椅,完場後賠償以數萬元計。「那時參加戶外演出,林子祥還特地跟俞琤說,你不要排我在Ramband後面。」

    「『鬼佬幫辦』在表演前跟我們開會,告誡我們不准這樣那樣,那時反叛嘛,我彈完後乾脆整支結他拋下台,那些觀眾『打晒交』。」Peter嘴角微微上揚,「之後被警察控告我們擾亂秩序,雖然最終脫罪,但被很多場地列入黑名單,便沒再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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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m Jor,《音樂一週》創辦人。攝:Michael CW Chiu

    當年Ramband的演出--以及賠償--多由Sam(左永然)負責,他坦言「搖滾」這件舶來貨,當年屬前衛概念。解放身體和狂暴情緒的「飛仔」們,在成年人和政府眼中幾近暴動。他在1975年創辦《音樂一週》,專門同步介紹外國搖滾資訊,觀察到本地樂隊即使受外國音樂影響,如Teddy Robin & The Playboys,依然落在搖滾或流行曲的範圍,「藍調這麼根源的東西,很少人聽,表演也不多。」

    藍調寄附搖滾抵達香港,但搖滾熱潮踏入七十年代逐漸退卻。以1974年許冠傑的〈鬼馬雙星〉一曲爆紅為界,廣東歌成為新潮流,但香港的藍調故事尚未完結,只是先要稍稍繞一圈到英國。

    從英國北安普頓到日本北海道

    1976年,十六歲的Tommy(鍾慶龍)走出北角大會堂,他剛看完Ramband的演出,同場有一位結他手Daniel Shek的演奏令他回味不已,但他尚未知道那些是藍調。不久,他遠赴英國北安普頓(Northampton)升學,因為一份音樂報《Melody Maker》的報導而走進唱片店,找到了他的目標--《Blues Breakers with Eric Clapton》,「那是我第一張藍調唱片,聽完之後覺得,這就是我一直尋找的音樂,filled a void in my life。」

    自小在九龍塘生活的Tommy是「番書仔」,聽的都是歐西流行曲,在英國接觸到藍調,一發不可收拾。雖然修讀法律,學業繁重,直至1984年回港執業,一星期七天工作,依然擠出公餘時間,搜集藍調唱片和練習結他。

    即便他沉醉於藍調音樂,卻只是孤獨的興趣。他喝了幾口啤酒, 一直藏在草帽下的臉淡然補充, 「香港大部份聽眾聽廣東流行曲、唱卡拉OK。聽藍調、爵士的不是沒有,但不多,少得不能支持音樂人維生。互聯網出現後,音樂不再是主要娛樂,唱片賣不出,表演場地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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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mmy Chung,曾在尖沙嘴創辦香港史上唯一一家藍調酒吧48th Street Chicago Blues。攝:Lo Jai

    八、九十年代香港是廣東歌天下。1988年商業電台宣佈只播中文歌,1995年更推出「原創歌運動」,擠壓普羅大眾接觸非廣東話音樂的機會。而香港唱片業全年收入在1989年約25億元,之後開始逐年下跌。

    Tommy形容藍調簡單但強烈,「Either you love it or you hate it,世界任何一處的藍調市場佔有率都不算高,但人家有substantial的聽眾去聽,我從未覺得香港任何一段時間出現過。」他直至在九十年代獲邀到日本演出,才終於遇上同道中人。「當年日本藍調很蓬勃,不斷有新唱片推出,因為當地有一批懂藍調的觀眾,很多演出機會。」

    港英藍調交換生

    1994年,Tommy更往日本灌錄處女作《Play My Blues》,獲知名結他手竹田和夫監製,完成了第一張來自香港的藍調唱片;同一年的香港,來自英國的William Tang也為流行組合Purple Heart的專輯《超越邊界》錄製藍調口琴伴奏。「這是我第一次的口琴錄音,引起了不少音樂監製的注意,開始越來越多人找我錄音。」

    從流行巨星林憶蓮、張學友、劉德華、許志安、郭富城、陳奕迅,到獨立樂隊如亞龍大、….HUH!?的專輯,都可找到William與他的藍調口琴,「我相信我是首個把藍調口琴帶進廣東流行曲的人吧。」

    1996年他更獲華星唱片簽約,不但找來結他大師Tommy Emmanuel合作,錄製藍調專輯《Movin’ On》,還有包以正、張佳添、雷有暉等知名音樂人參與,成了當時流行樂壇的異數。
    William是港英混血兒,1990年來港,本是藉畢業旅行順道看看父親的出生地,那時接觸口琴不過一年多,「後來組了樂隊,在蘭桂芳的HK Jazz Club、12 Bar演出過,也與包以正、Johnny Abrahams、Paul Candeleria等人Jam過。」他回憶,當年香港的藍調屬於地下文化(mostly underground),「但我曾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過藍調音樂會,竟然滿滿都是人,我猜仍有些人對音樂感興趣吧?」

    2003年,William結束十三年的香港之旅,回英國發展;同年,Tommy 在尖沙嘴赫德道經營藍調酒吧「48th Street Chicago Blues」,面對「沙士」疫症來襲,生意汲汲可危,最壞時一天只有數百元營業額。

    他已辭掉優渥的大律師工作一年多,全身投入藍調音樂,「 很多人說我傻,which I’m sure they are right。 但不管打官司還是玩音樂,如果我想做一件事,便想做到最好。 」他沒日沒夜地練結他,逢星期六晚便在自己的酒吧上場表演。

    48th Street Chicago Blues人稱「四十八街」, 是香港第一,也是唯一一家藍調酒吧,是香港藍調的重要一頁,「我沒那麼偉大,只不過為了自己的興趣,不想死去那天有遺憾。」他認真地再補一句,「我不想。」

    酒吧賴以維生的遊客生意,因「沙士」而大幅減少,終於2004年無奈結業。酒吧只有短短四年多歷史,卻把藍調正式引介到香港,不再只是藏身搖滾的幽靈。香港好些年輕藍調迷,均不時到訪朝聖,思齊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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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齊,The Boogie Playboys低音提琴手,曾以「藍調人」為網名。 攝:Michael CW Chiu

    千禧年代的回望

    「當時香港流行曲很少有藍調,我們看電視、雜誌或聽收音機,更不會有。那時只得Tommy Chung的酒吧打正旗號玩藍調。」曾以「藍調人」為網名流連論壇的思齊解釋,當時同輩朋友幾乎沒人玩藍調,「我去一些討論樂隊的網上論壇,只有我玩藍調,便叫自己做藍調人。新一代的人一定是聽同代的音樂,追溯舊音樂的人屬少數。」

    他在2003年組過一支藍調樂隊Dumb Melon Quartet,鼓手、低音結他手都不是玩藍調出身,但曾在樂隊比賽憑藍調表演,擊敗金屬樂隊秋紅奪冠。可是藍調之路依然小眾,樂隊亦後繼無人而無聲結束,「低音結他手離開後,我們至少再找了十個樂手,但不是不懂藍調,就是比較偏搖滾的,總是找不到合適人選。」

    他與藍調的第一次接觸,是尚未結業的亞洲電視放映Eric Clapton的《MTV Unplugged》,「後來在YMCA上民歌結他班,老師突然教藍調,我認得那些Clapton彈過的聲音,『哇呢啲嘢係我㗎喇,我一定係玩呢樣嘢!』便開始沉迷、發掘,但那時未能上網聽歌,還要去HMV或百貨公司的唱片部買唱片。」

    他也不放過本地出品。2002年,思齊到紅館欣賞夏韶聲的「諳II」演唱會,當晚有William Tang吹口琴、包以正彈結他,合奏一曲〈今天昨天〉,一首廣東話藍調,「看他們Jam真是超級勁,那時就想效法他們,寫一首中文藍調。」藍調十二小節的曲式,局限旋律走向,還要配合中文字獨有聲調,「試過之後覺得太難,我功力太差。」

    不過,藍調元素的廣東話歌並非完全不可能。思齊搜集過一張歌單,有不少七、八十年代的流行曲,「例如林子祥的〈這個夜〉,改編而成的〈花街七十號〉,未必是十二小節曲式,但聽得出藍調感覺。盧冠廷的〈十四噸空虛〉也是。」但他留意到,九十年代後本地創作興起,廣東流行歌已經較少加入藍調,甚至其他外國音樂元素。

    為了搜羅經典的藍調唱片,他特地去鴨寮街找過收藏家Paul,「他的收藏都是一些老人家的珍藏,或者家人在老人家離後後拿出來賣的,他見盡香港那麼多(人的收藏),他說,在香港是真空的,沒有人聽Blues。」

    今天昨天,幾多攀升幾多次尋

    五個人都說,在他們的年代,藍調是少眾。

    1975年的文藝雜誌《大姆指》刊登過一篇〈Blues〉,作者程腓力介紹藍調歷史與曲式結構,他寫道:「怨曲更像一把尖刀,戮破了我們生活的痛苦、虛空、失落;揭開了文明虛偽的疙瘩。」

    不過,他接著形容香港,「怨曲並不普遍,好此道者非常少。我們需要的是實在的音樂,能夠把生活唱出來的,這才是我們所需要的音樂。我們需要的是『從街頭到巷尾』,是質樸的美感是粗野鄙俗的美感。」

    香港的藍調,未有像半世紀前那火車站的故事一般,翻轉一整個流行樂壇。只是當我稍稍遠離流行幾步之遙,那一道藍調之河微弱蜿蜒卻始終未有中斷。

    文:Practical Dinosaur 攝影:Michael Chiu、Lo Jai
    場地協助:Blues Rock Guitar、Pizza 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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